家在北京。也在北大荒。
小五子探家,在北京的家里只呆了五天就心懸懸,意懸懸,想回北大荒。
小五子收拾行囊,心急火燎地往北大荒趕。他下了火車坐汽車,下了汽車,離營地還有幾十里路,他就扛著大包往營地走。
長路漫漫,四野茫茫,路上再沒有別的人影子。小五子獨(dú)自在雪地上吭哧吭哧地走。北大荒的初春依然冰封雪裹,冷風(fēng)嗖嗖地吹。小五子負(fù)重趕路,沒走多遠(yuǎn)就滿頭大汗。他把大包扛在左肩上走一陣,又挪到右肩上走一陣,后來干脆頂在頭上走。長路望不到頭。一個腦袋碩大的怪物在長路上晃。陽光把怪物的影子照在雪地上,小五子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扶包的手困了,他想歇一會兒。他把大包放在路邊上,正想把大衣脫下來輕裝前進(jìn),就見遠(yuǎn)處有一輛馬車走過來,要去的方向正好和小五子他們的營地是一致的。小五子想,今天真是好運(yùn)氣,不用扛大包了,路也不用走了。他就沒有往下脫大衣,只是解開扣子晾晾汗。
馬車還沒過來,小五子就把大包提前抱起來等著,等馬車經(jīng)過他身邊,就把大包扔在馬車上,然后,追著馬車跑幾步,坐在馬車的外轅口。
小五子說:“大伯,借光了?!彼统鱿銦熃o趕車人抽。
趕車人邊抽煙邊說:“馬場的,回家探親?就你一個營(人)?”
“就我一個人?!?/p>
趕車人瞅瞅車上的大包,嘆口氣說:“你們城里營(人)真有錢?;匾惶思?,就帶這么多東西?!?/p>
小五子說:“不值錢,全是日用品?;匾惶思也蝗菀祝o大伙兒帶了些日用品。”
趕車人不再說什么,他把香煙掐滅,把抽剩的半截香煙夾在耳朵上,然后,抱著鞭桿發(fā)呆。
小路曲曲彎彎細(xì)又長,雪野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寒風(fēng)陣陣掠過大地,枯草在冰雪中戰(zhàn)栗。趕車人戴著狗皮帽,穿著羊皮襖羊皮褲烏拉鞋紋絲不動坐在馬車的里轅口。坐車走了一陣子,小五子就感覺到有點(diǎn)涼,他把軍大衣的扣子重新扣好,把耷拉著的兩條腿收回到大腿下邊,像趕車人那樣盤著腿坐穩(wěn)。馬車是一輛空馬車,一匹騾子兩匹馬拉著一輛空馬車在雪地上走得很輕松。
兩只尋不見食物的狼追著馬車跑上來。
小五子說:“狼?!?/p>
趕車人說:“稀罕?”
小五子說:“不稀罕?!?/p>
倆人便不再吭聲。趕車人抱著鞭桿面朝前坐著。小五子面朝后,逗車后邊的兩只狼玩。
兩只狼挺大,但也挺瘦。它們一會兒緩緩行走,漸漸地和馬車?yán)乱欢尉嚯x,一會兒又緊跑幾步,追到馬車跟前。小五子向狼一邊招手一邊說:“上來上來,一跳就上來了?!眱芍焕蔷o盯著小五子,既沒有往車上跳,也沒有追到車的前邊去。小五子猛地一聳身子,揮手大喊一聲:“呔!”狼就被唬得倒退幾步。小五子就笑。
趕車人說:“窮樂啥?”
趕車人回頭說這話的時候,又瞅見了車上的大包裹,他的眼睛不由地一亮。亮過之后,又瞅瞅樂呵呵的小五子,說:“窮樂啥!窮樂啥!”
馬車在曠野上悠悠地走著。狼在馬車后邊顛顛地跟著。趕車人咳嗽兩聲,唱起歌來:
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
千遍那個萬遍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細(xì)心領(lǐng)會
只覺得心眼兒里頭熱呼呼
哎……嗨!
趕車人的聲音突然提高八度,“嗨”的同時一伸手,就把小五子推到車下邊。
兩只狼正猶猶豫豫琢磨不透趕車人唔哩哇啦玩的什么鬼把戲,突然見車上跌下一個大活人來,便爭相朝小五子撲過去。
趕車人大鞭一揮,馬車飛快地朝前跑去。
小五子就地打個滾兒,狼撲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地上爬了起來。
趕車人回頭看一眼和狼撕扯在一起的小五子,然后,繼續(xù)躍馬揚(yáng)鞭朝遠(yuǎn)方奔去。
小五子和兩只狼激烈地撕扯著。
趕車人坐在顛顛奔跑的馬車上放聲高唱:
毛主席的雨露滋養(yǎng)了我呀
我干起了革命勁頭兒足
兩只紅著眼急著要吃人的餓狼,一個紅著眼竭盡全力保命的人,撕扯,嘶叫。積雪被人和狼揚(yáng)起老高。小五子的大衣被狼撕破了,手和臉也被狼撕破了。鮮血滴在雪地上。狼見了血,更加緊了進(jìn)攻的節(jié)奏和力度。一輛大卡車響著喇叭急速地馳過來。狼被驚到一邊去了。司機(jī)下車把小五子扶進(jìn)駕駛室。汽車開走了。兩只狼悻悻地站在路邊不忍離去。汽車走得沒了影兒,兩只狼只好去舔雪地上的血跡。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小五子和兩名公安人員來到一個小屯子。吉普車來到屯子外邊,屯子里的治安委員已經(jīng)等在屯子口上。他們匯合在一起以后,便朝趕車人的家奔去。
那是一間低矮的土房子。房頂上的枯草足有二尺高。房子有一眼二尺見方的小窗。窗上糊著一層又一層的麻紙、雜色紙。破裂處的紙片在晨風(fēng)中顫抖,顫抖時發(fā)出“絲絲絲”的響聲。房門很低,破舊的白茬子木板門。門框上貼著一幅艷紅的春聯(lián)。
治安委員叫開了門,劃根火柴點(diǎn)著煤油燈。燈頭如豆,屋里的情形呈現(xiàn)在一抹昏黃中。滿炕的人頭,滿地的爛鞋。趕車人和他老婆共蓋一張破被子,他光著脊梁坐在被窩兒里發(fā)癡,他老婆依然酣睡不醒。八個孩子,頭朝東四個,頭朝西四個,交叉著擠在一起,身上蓋著趕車人的皮襖皮褲以及孩子們自己的破衣服。墻角處縮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老太婆和衣而睡,身上蓋著一塊新花布。小五子一眼就認(rèn)出來,那花布是自己在北京扯的,給他的女朋友南南生孩子以后準(zhǔn)備的被子布。
公安人員問趕車人:“你叫郭富?”
趕車人點(diǎn)點(diǎn)頭:“嗯?!?/p>
公安人員指著小五子問趕車人:“你搶了他的包裹?”
趕車人點(diǎn)點(diǎn)頭:“嗯?!?/p>
公安人員說:“穿衣服,下地,跟我們走吧?!?/p>
趕車人好像一下子醒悟過什么來,他猛地把被子掀開來,沖著老婆的光屁股就是兩巴掌:“還睡,還睡,睡你馬個金×!”趕車人的老婆被揍醒過來,她懵懵懂懂揪住被子還要往身上蓋。趕車人把老婆揪起來。兩人光著身子找衣服穿。趕車人的老婆是個啞巴,找衣服的時候“哇哇哇”地亂叫著。縮在墻角的老太婆也感覺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抖抖索索地往身后藏著那塊新花布。一位公安人員走過去,一把將新花布奪過來,問小五子:“你的嗎?”小五子點(diǎn)點(diǎn)頭。孩子們陸續(xù)醒來了,有的懵懂,有的精明,但是,全不說話。趕車人穿好衣服,開始收拾屬于小五子的東西。大女兒從枕頭下邊摸出一雙尼龍襪子來,又拽住小兒子,往下揪小兒子腳上的新尼龍襪,小兒子抱住腳死活不叫往下揪。大女兒說:“楞頭楞頭,這是人家的!人家的!”小兒子喊叫著,死活不叫往下揪。趕車人過去,捏住小兒子的腳腕,把襪子揪下來,然后,一甩手,把小兒子摔到墻角。小兒子的腦袋撞在墻上“砰”地一聲響,他也沒有哭,瞪著一雙瓷球般的眼睛,瞅著眼前發(fā)生的事情。突然,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噴嚏帶出一股鼻涕來。
一切收拾停當(dāng),天色已經(jīng)大亮,門外早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公安人員押著趕車人出門了,一家老小把趕車人送出門外。趕車人走了幾步又返回來,他走到老娘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腦袋著地,磕了一個響頭。然后,站起來,把皮襖脫下來,放在老娘面前,把狗皮帽摘下來,放在皮襖上。趕車人沒有說話,老娘也沒有說話。老娘不停地晃著腦袋,混濁不清的眼睛里含著兩滴老淚。趕車人把大女兒拉過來,摸著大女兒的頭說:“臘臘,爹對不起你啦,以后這個家全靠你啦,老的老,小的小,啞的啞,糊涂的糊涂,全靠你啦?!贝笈畠涸缫褱I眼模糊。大女兒說:“爹……”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趕車人又摸摸大女兒的頭,然后,轉(zhuǎn)身朝吉普車走去。
“爹……”大女兒哭喊著追上來,她沒有朝父親撲過去,卻拉住小五子的衣裳說:“我去!我去!我去頂?shù)恍袉?”
小五子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生疼生疼。小五子實在忍不住了,他對公安人員說:“算了算了,算球了!把這家伙放了算球了?!?/p>
兩位公安人員一臉正色,嚴(yán)肅地說:“開什么玩笑?這是階級斗爭!”
趕車人已經(jīng)上了吉普車,小五子還站地上發(fā)癡。公安人員問:“走不走你?”小五子沒言語。吉普車開走了。
“操他媽!”
小五子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劉云生,作家,現(xiàn)居山西省大同市,著有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