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何亞威

曾在世界職業(yè)網(wǎng)壇排名第一，20世紀最偉大的黑人網(wǎng)球選手阿·拉什(Arthur Ashe)，1983年因心臟手術輸血而感染艾滋病，1993年2月去世。雖然早已無法在網(wǎng)壇上再現(xiàn)光芒，但拉什以運動員獨有的智慧與能量，在人生的最后5年里，為美國職業(yè)網(wǎng)球協(xié)會、黑人自覺、艾滋病預防等議題努力奔走，期望在生命的戰(zhàn)場上，將所有榮譽與成果貢獻給妻女與國家。

染上艾滋病對我是很沉重的打擊，但并沒有把我擊倒。我從報道中知道很多感染上艾滋病的人都因絕望而企圖自殺。

我是絕對不會自殺的。絕望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我拒絕向它投降。因為我知道它們是怎么坐大、怎樣蠶食著意志消沉的人。日常生活和世界級的運動競賽其實很相像。運動場上的勝負關鍵往往在于能否控制會導致失分的心情，而個人親身體驗讓我清楚地知道信心動搖的可怕。一旦它展開行動，就像幾塊掉落的小石頭也可以引起雪崩一樣，讓人潰不成軍。面對生死關頭，我知道自己必須盡一切力量阻止致命的情緒開始“雪崩”。千萬不能沮喪，一秒鐘也不行。

我可以自豪地說，染上艾滋病的消息不曾打擊我，也不曾把我?guī)肟酀幕貞浐途趩手?，連一時半刻也不曾有過。

人可以把自己準備好，面對錄亡。我把死亡當做一個具有動作的事件，而不是靜態(tài)的。生命終止的生理現(xiàn)象只是引導人到死亡過程最后的、不可避免的一步而已。在走向最后終點站的過渡時期，我們?nèi)匀荒苁股畛鲎畲蟮囊饬x。

除了家人以外，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就是感染疾病專家兼艾滋病專家莫瑞醫(yī)生。

他從一開始就很禮遇我，鼓勵我閱讀各種關于艾滋病的書籍、了解各種新療法，還鼓勵我毫不拘束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的問題多得不得了，而他從來不厭煩。

我相信每個人的健康都是5根重要的梁柱支撐起來的。第一是能順利找到愿意治療、愿意傾聽、提供病患建議、態(tài)度專業(yè)的醫(yī)師；第二是找到要用的藥和療程；第三是家人和朋友的支持；第四是要有好起來的意志，愿意和他人合作來為自己的健康負責；第五則有賴健康保險，因為沒有人可以不舉債而負擔重病賬單。我相信拿掉這5根梁柱的任何一根，人的健康架構就會開始傾圮。幸運的是我這5根柱子一應俱全。

有些人自從不知道生命有什么意義，我卻必須在科學的援助下為生命奮戰(zhàn)。每個人都免不了上死，我也許會因為艾滋病的關系，比大多數(shù)人更早死，但我還是決定要打一場硬仗，就像在網(wǎng)球場上一樣。

沒錯，這場仗和以前的球賽很不一樣，最大的不同是現(xiàn)在我的目的是不要輸，而不是要贏，因為不輸就是贏。敵人也不一樣，它幽暗而神秘，在人類文明自以為幾乎從此擺脫神秘的野獸時，它又出其不意地猛踹了文明一腳。我們一定要以科學、冷靜而清明的思想與它對抗。我知道我一定要駕馭自己的想像力，不要給艾滋病增添原來沒有的屬性，面對艾滋病的威脅，我必須盡量果斷，考慮周到。我告訴自己，即使它不斷以死亡相逼，我絕對不能屈從于它、害怕它。

1992年4月8日宣布自己罹患艾滋病以后，我一連生了好些天悶氣。但等妻子簡恩和我認為必須告訴女兒卡蜜拉時，我把怒氣吞了下去。

有一天晚上，我問卡蜜拉：“你有沒有注意到家里最近有什么地方不一樣?”

“有，”她說。

“哪里不一樣?”

“電話，”她說，視線仍然停留在電腦上，她正在玩我的電腦，“電話一直響個不停?！?/p>

“對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爸爸要上電視，跟大家說我生病了。爸爸得了艾滋病?！?/p>

“什么叫艾滋病?”她看著我問，“是不是像你得痢疾一樣?你早上會覺得不舒服?那是不是艾滋病?”

卡蜜拉的直覺讓我和簡恩很吃驚，她知道的比我們想像的多多了，她注意到了，也有聯(lián)想，這是我們沒想到的。5歲的卡蜜拉只能聽懂我們所講的一小部分，但我們要盡力讓她懂得艾滋病是怎么回事，我們也希望當同學和其他孩子嘲弄她的時候，她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卡蜜拉，如果有人說你爸爸得了艾滋病，你會怎么說?”

“我應該怎么說?”她問。

“只要說‘我知道就好?！蔽覀兿Ｍ@個簡單的答案可以平息其他孩子的嘲弄。

得知卡蜜拉所就讀的學校里，高年級女生對我得病很困惑、沮喪后，我花一個半小時做了一次學校訪問。我先到卡蜜拉班上看一看，然后在體育館和一群較大的孩子見面。我盡力使她們了解艾滋病是她們生活中要面對的新勢力，而且她們可以有所作為，遏止艾滋病毒的毀滅性力量。

雖然我對“被迫現(xiàn)身”真的非常生氣，但怒氣在兩三個星期內(nèi)就完全消退，或者說“幾乎”完全消退了，因為我已經(jīng)去面對人生的新階段。自1988年9月起，艾滋病就是我生活中的現(xiàn)實，現(xiàn)在我要盡量平順地把它融入自我認知內(nèi)。

現(xiàn)在世人對我的看法和以前不一樣了。雖然我極力避免胡思亂想，但還是認為自己比以前更能察覺出別人在耳語和指指點點。大多數(shù)人對我都很好，只是我覺得他們現(xiàn)在多了一點以前沒有的憂心、關心，甚至憐憫。我原先害怕很多人會因為我有艾滋病而疏遠我，結(jié)果還好，沒有。

從某方面來說，我的公開聲明使我解脫了?，F(xiàn)在我不需要再想各種借口向不同的人解釋為什么健康不佳，也不需要像過去一樣否認自己有病。現(xiàn)在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可以說真話，也可以談論艾滋病的細節(jié)，我很感激自己能擁有這種自由。

在我人生的最后階段，我?guī)缀跏窃跊]有預警的情況下又成為公眾人物。我覺得新聞報道要把我淹沒了，演講的邀約是以前的3倍，會議、晚餐、頒獎儀式之類也戲劇性地增加。世人第一次這樣想知道我的事。我看了其中的兩難，一方面，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帶著我生病的故事在外面晚餐；另一方而，我等不及要告訴別人艾滋病的故事，因為這樣大家就會了解它的危險、迷思和真相，我已經(jīng)決定不會從世界撤退，也不會靦腆地逃避舞臺的燈光。除非病入膏肓，像很多末期的艾滋病患者一樣變得骨瘦如柴，油盡燈枯，否則我不會遁世?！澳銜罆r間太短，”我告訴一位記者，“你面對的都是非常狀況，你必須加快腳步?！?/p>

還有多少時間可活，我不知道，也沒有醫(yī)師能夠告訴我。在知道自已得艾滋病的前兩三年，我還會跟自己說，借著醫(yī)學的幫助、強壯的心理和生理狀況，我有可能戰(zhàn)勝病魔，而且會是戰(zhàn)勝艾滋病的第一人，不然也許可以茍延殘喘好多年，那樣也差不多等于戰(zhàn)勝病魔。其實醫(yī)學界認為我已經(jīng)算很長壽的艾滋病患者了。

當我愈來愈深入生命的新階段時，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愈來愈意識到一種震顫，甚至是一種興奮。沒錯，我會覺得疼痛，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會；但也因為自己正在有目的、活

力無限地和疾病打仗，而感受到一種愉悅。我在球場上常吃敗仗，但從來沒有放棄過。知道自己正在輸球，但是我現(xiàn)在打得很順，我的頭放得低低的，出手的時候眼睛緊瞪著球，不能有一點松懈。運動員的經(jīng)驗讓我知道危急的時候，要用信心、權威和冷靜來回應。

當我把球場上學到的那一套用來對抗疾病的時候，太多看起來無望的挫敗都奇異地有了轉(zhuǎn)圜的余地，有時候甚至奇跡似地轉(zhuǎn)危為安。我相信生命是一連串驀然形成的階段，也是一連串嶄新的開始；為了這些開始，每個人隨時都要做準備。

除了那些健康狀況欠佳的少數(shù)時日外，1992年夏天我過得相當愉快。

這年夏天我最好的日子就是在高爾夫球場上打球了，而且是在紐約“愛睡山谷”鄉(xiāng)村俱樂部。那里可能是這段時間帶給我最多喜悅的地方。我喜歡自己開四五分鐘的車前往，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在碧草如茵間追逐小白球，我的球技進步神速。

我現(xiàn)在常常旅行，有時候一個星期要坐3次飛機，但很少離家超過一夜。我不能忍受和簡恩、卡蜜拉分開太久。

有一次，卡蜜拉有史以來第一次在沒有我們陪伴下，一個人到佛羅里達去了天，我們原本希望可以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但結(jié)果卻是恨不得她早點回來。11月時，簡恩帶卡蜜拉去迪斯尼樂同玩，把我丟在家里(其實我一兩天后就去和她們會合)。我想念她們，一定要再看到她們才快樂得起來。我喜歡早上幫卡蜜拉準備上學，晚上陪她入睡。我喜歡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看她畫畫、玩游戲，只和她談談天也好。

我很高興卡蜜拉喜歡我們?nèi)页鲇?，或是父女?lián)袂外出。

有一天晚上，簡恩不太舒服，我?guī)е劾⒓右荒暌欢鹊摹熬A”(Essence)頒獎典禮。卡蜜拉穿著長袖的碎花洋裝，系著綠腰帶。這是我宣布得艾滋病兩天后的事。我讓卡蜜拉坐在肩膀上，她居高臨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們進場了，當我們走向前排的座位時，全場都為我們起立鼓掌。后來有4個女兒的影星丹佐·華盛頓走下舞臺，向卡蜜拉打招呼，卡密拉不好意思，竟偷偷坐到地板上?！皩氊?，”扶她起來的時候我告訴她，“媽媽會很嫉妒你見到丹佐·華盛頓而她卻在家里沒來?！笨劾砷L，我也跟著成長；她活著，我也是。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青春活力，她有時候確實是我的負擔，但我心甘情愿。1992年10月，我經(jīng)歷到生命中一次很普通的奇跡——卡蜜拉第一次為我讀完一整本書，我?guī)缀跻飨卵蹨I。她給我太多要活下去的理由。

幾天以后，簡恩、卡蜜拉和我，在我繼母家度過一個幸福的周末，那個周末帶我回到孩提時代和繼母、兄弟強尼在一起的情景，很讓我感動。我們躲過夏天的火氣和艷陽，悠閑地在走廊上搖著搖椅撫今追昔；我也寫了一些東兩；卡蜜拉和她祖母的狗賽哥玩得很開心；我們也到父母的墳前吊唁。

我有太多要感謝的，對一個罹患艾滋病，生命無時無刻都受到威脅的病患者來說，家通常是對抗焦慮和沮喪最重要的堡壘。我的家無時無刻不在做我的后盾。

我認為我們必須盡一切力量有尊嚴地而對死亡，我希望時辰到的時候我能堅強以對。

我相信余曼博士說的，死亡只是生命諸多事件之一而已，“這些事沒有一件能讓生命枯竭或使生命終結(jié)。”我也相信“一個人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為何，不會因為他而對死亡，就需要有任何改變”。所以我會繼續(xù)平靜地活著，只要健康情形許可，我會盡量保持忙碌，以微不足道的努力繼續(xù)奮斗，達成目標。

我的信心一向都很堅定。我總是一上床就安然入睡，這到底是勇敢，還是拒絕認清事實?簡恩認為我多數(shù)時間都在否定事實，但聰慧的她還是分得出否定有好有壞；如果我不理會胸口疼痛的征兆，不肯去看醫(yī)生，就是壞的否定；好的否定是我拒絕沉溺在死亡的念頭里，甚至不接受自己很快就會死于心臟病或艾滋病的想法，然而對我而言，這不是否定，只是承認病情而已。

我是個有福之人。除了艾滋病和心臟病之外，我沒有其他問題。我的繼母健康良好；太太也很健康；女兒更是精力無限。我有一人把關心我的朋友，有醫(yī)生護士支援；凡是錢能買到的東西我一樣也不缺，我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此外，我還有上帝的幫助。

《我手中的線》是我最喜歡的一首余曼寫的祈禱詩，吟誦者說他手巾有很多根細長的線，來自四面八方，把我的生命和其他人的生命連在一起，每根線他都只握有一端，有的線是從生病、有煩惱的人來的，有的線和有理想、雄心勃勃的人連在一起，也有些線層層糾結(jié)，是吟誦者不了解，也解不開的，但有一根線與眾不同。

有一根線，一根奇異的線——是固守我的線；

迷失的時候，拉它，就能找到方向。

悲哀的時候，抓緊線，線頭抖動，引我找到喜悅；

當心靈流離失所，困頓混淆的時候，它變成發(fā)現(xiàn)生命新意的生命線。有一根線，一根奇異的線——是固守我的線；線的另一端，在上帝手中……

(邱米摘自臺灣《講義》200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