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徒手
事隔三十多年,北京人藝老演員藍天野談起當年老舍的話劇創(chuàng)作,不禁唏噓而嘆:“當時社會上出現(xiàn)什么大事,老舍先生很快就有作品出來反映。一九五五年寫《青年突擊隊》,一九五八年趕寫《紅大院》,都是配合一時一事,演完了,戲也就完了?!保?998年10月27日采訪)
據(jù)北京人藝當年會議記錄稿,在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四日《青年突擊隊》建組會上,劇院黨委書記趙起揚在講話中不諱言劇本存在許多不足,但他仍肯定了老舍有很大的政治熱情,并表示要演好這部上級推薦的新戲。六月三十日上午,老舍到劇院談劇本,他坦率地承認,青年突擊隊并未在北京建筑工地推廣,這劇本本身跑在事實面前。
劇院開始在北京一些相關(guān)單位征求對劇本的意見,反映不像預料的那么熱烈。在北京四建公司座談會上,工地一位姓蔡的主任表示,劇本中工人、工程師都不太像現(xiàn)實中的人物,讓人感到青年突擊隊只重進度不重質(zhì)量,對特務的描寫過于簡單化。一位工程師認為,劇本所寫的事情太多,解決問題又太容易,演員在臺上演得有些吃力、枯燥。
人藝的演員們對劇本的新鮮感很快就失去了,演了幾場就略顯疲沓。于是之在劇院會上發(fā)牢騷:“對劇本不是真正的喜歡,大家都有將就思想?!?/p>
老演員黃宗洛回憶道:“這個戲太粗糙了,為中心服務,像活報劇。把事件擱進去,做各種狀態(tài),演的人和看的人都煩了。”(1999年9月9日采訪)
這部戲演了幾場就草草結(jié)束,而且有幾場是專為建筑單位公演的,由單位組織觀看。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高潮來臨,因腰疼在家休養(yǎng)的老舍對前來看望的人藝導演夏淳說:“大家都大躍進,我偏在這個時候出了毛病……不能老這么呆著,你也幫我想想,看咱們能寫點什么?不能寫大的,寫小的呀!這樣一個時代,該寫的東西太多了?!背龊跸拇疽饬现猓瑑蓚€星期之后老舍竟拿出《紅大院》初稿。老舍解釋說,看到街道上動員家庭婦女搞生產(chǎn),想著想著就寫了一大堆材料,這里面有真事,也有想出來的。
《紅大院》尚未修改完畢,劇院把上演的日期都定了,老舍心里既興奮又為難。夏淳曾介紹說,在倒計時的七十多個小時里,劇本的創(chuàng)作和排練是一鍋煮出來的,有些臺詞都是在排練場編出來的,實在弄不出來就去請教街道工作同志,看他們是如何說出這段臺詞。
老演員葉子在北京社會福利院接受筆者采訪時,對當時緊張的情景記憶猶新。她說:“那時太倉促了,排第二幕時老舍只是寫了兩頁紙的東西交給我們,其它的要靠大家去補充、豐富?!?/p>
最關(guān)鍵的是,超前創(chuàng)作的《紅大院》所涉及的成立人民公社之事,在北京市遲遲不見動靜,致使排練和演出都找不到充足的根據(jù),沒有外圍熱鬧的氣氛去烘托。有一天突然聽說天津市要成立城市公社,劇院的人狂喜地要趕去體驗生活。北京人藝副院長歐陽山尊回憶說,看完《紅大院》后,周恩來沒有多說什么,他只是對尾聲放禮花深感興趣,歐陽山尊趕緊讓美工表演了幾次,周恩來說:“這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應該推廣?!?/p>
緊接著老舍又寫出帶有喜劇色彩的《女店員》,一九五九年初剛一上演,一下子就收到各方面?zhèn)鱽淼亩鶙l意見,主要認為看不出黨的領(lǐng)導和支持,對于社會主義商業(yè)工作的性質(zhì)表現(xiàn)不夠,在大躍進時代表現(xiàn)兒童搗亂不合適等等。過了幾天,劇院向上級報告:我們已與作者老舍先生共同研究,并做了必要的、適當?shù)男薷摹?/p>
老舍依據(jù)二十六條意見,對本子大致修補了一番,以便對各方有所交待。剛喘了一口氣,市委宣傳部長陳克寒又來了一道指示,要求刪去女人推車一場戲,理由是:“六中全會決議中明文規(guī)定要照顧婦女生理特點,你們劇院常有外賓來看,每次演出都應特別注意影響,如有人把推車拍照在香港報上一登,對我們不利?!?/p>
剛剛落實完這邊的意見,老舍忽然又聽到市委文化部長、周恩來原文教秘書韋明提出的新建議。
老舍先生在劇中沒有多寫黨委書記,韋明說應該加一個黨的領(lǐng)導者的形象。老舍說,這戲里本身就體現(xiàn)黨的領(lǐng)導。韋明堅持要他改,說,不改就不演。老舍說,不演我也不改。后來沒有加,總理看后沒有提這個問題,韋明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北京人藝原副院長周瑞祥1998年10月21日口述)。
這是老舍極其罕見的公開抵制之一,看出他柔中見剛的性格的另一面。
到了六十年代初,老舍的話劇創(chuàng)作有意回避了現(xiàn)實題材,寫了一些兒童、歷史、民族等題材的作品。但是煩惱依然相隨著他,上面的關(guān)注、更改指令始終沒有斷過。在一九六二年的一次創(chuàng)作會議上老舍發(fā)過牢騷:“寫童話劇《寶船》,我就生怕把皇帝寫胖了、寫瘦了,寫得不合適就會引來批評?!?/p>
到了一九六五年,老舍的創(chuàng)作明顯跌入谷底,他無法適應環(huán)境嚴峻的尺度。他看了不少現(xiàn)代戲,但很少表態(tài)。北京人藝老編劇梁秉堃曾在一九六五年底的一次會上見到老舍,老舍告訴他:“我正寫一個找樂的事,寫計劃生育,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手上一個孩子,懷里一個,背著一個……”老舍當場比劃了一下,輕松的表情里還是可以看出他的煩惱。梁秉堃感到老舍先生的難處,覺得先生想努力跟上形勢,但又力不從心。
就是在這一年,北京人藝另外一個老編劇藍蔭海與老舍同在北京郊區(qū)密云縣體驗生活,兩人住的村子相距很近。他發(fā)現(xiàn)老舍雖然身體不好,但仍拄著手杖在擅云旗人村走家串戶,甚至爬到山腰看新建的揚水站。藍蔭海還注意到,老人很關(guān)心時事,還時常到縣城聽縣委書記作形勢報告。
藍蔭海告訴筆者:“他改我寫的本子,告訴我,‘不要用人家寫濫的詞,要注意新鮮的語言??墒鞘墚敃r氣氛影響,聽說他寫了《旗人村》,初稿引了很多語錄。我覺得他本人內(nèi)心是不愿這么干的?!保?998年10月30日采訪)
藍蔭海輕輕地搖著頭,嘆了一口氣:老舍先生寫得真苦,苦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