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同

生命無常，倒是早些年就已經(jīng)明白了的事情?，F(xiàn)如今，年近半百，周圍也多是盤桓些中老年的人兒，便可以不斷地聽到星星點點關(guān)于疾病、關(guān)于死亡的消息，漸漸地更有了同年人的辭世，甚至有極親密的友人也在無意中查出了惡疾。于是，在黎明或者深夜的闃然中，我便隱約嗅到了自己大限將至的氣息。

幾年來，自己在個人的精神上面糾纏最多的就是死亡。一八六九年九月，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途經(jīng)阿爾扎馬斯，深夜突然體會到了一種憂郁與恐怖。在這前后，他在致友人的書信里談到自己近來等待死亡的陰郁心情，后來有人將托爾斯泰這段情緒命名為“阿爾扎馬斯的恐怖”，這一年托爾斯泰不過四十二歲。死亡的壓力自生命的開端便已經(jīng)開始滋生，所以才有人說，生就意味著死。幾年來，尤其近一兩年，我自己也常做一點兒來日無多的布置，擔心終于有一天事到臨頭匆匆忙忙而不能從容應(yīng)付。

那天在編輯部里，聽到同事講唐達成先生去世。放下手里的事情，抬眼看著窗外，窗外的露臺上有一株碩大的石榴樹，滿樹的綠葉，但是不記得曾有一只兩只的果實，樹后是灰蒙蒙的天空，知道達成老師已經(jīng)到另一處地方去了，心里倒有一種非常的平靜。

二十五年前，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我的朋友建生帶我去見達成老師，那時達成老師夫婦已經(jīng)從山西省話劇團下放到太原鋼鐵公司下屬的一個電 修廠，達成老師在廠行政科，夫人馬中行老師在廠宣傳科。家也已經(jīng)從市區(qū)搬到了工廠的宿舍。 那天，我們從太鋼的正門進去，一直向西，穿過大片蕪雜的廠區(qū)，出了后門，就是那片古城宿舍。日偽時期在這里留下了一些日式的獨戶住宅，等到一九七四年，這些房子已經(jīng)十分破敗，每一棟宅子都住進去了幾個家庭。 達成老師家住了一間向陽的北房，進門有一處小的過道，然后向左，是一間十幾平米大小的房間，靠里面是一只大床，床與外墻之間似乎是堆放著用大單蒙住衣物，床與門之間依次是一把木椅，一只方桌，又是一把木椅，最后是一只四門的書櫥。南面有一面大窗，窗外有一處用大片的鐵皮圍成的小院，還應(yīng)該有樹，但是我已經(jīng)不記得樹的綠葉。窗上有一大幅挑花的紗幔，這幅紗幔很精致。十幾年以后，我第一次看到美國畫家安德魯·懷斯一九四七年創(chuàng)作的《海風(fēng)》，畫中有一面窗，還有一幅被風(fēng)蕩開的紗幔，給我極孤寂和憂傷的印象。我便想起了一九七四年我在古城看到的那幅挑花的窗幔， 在那片灰暗的屋脊下面，在那片粗糙的生活里，幾乎是我惟一可以看到的一點兒精致的殘跡 。 那時候，在達成老師夫婦身邊有一小群熱愛文學(xué)的年輕人，多數(shù)都在太鋼公司的業(yè)余文 藝宣傳隊里做演員和演奏員，所以男孩子都生得英俊，女孩子都生得美麗，他們都照著廠里 的習(xí)慣稱唐師傅和馬師傅。只有我稱他們老師，這在后來的許多年里也沒有變化。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木工。達成老師四十六歲，他的膚色有些蒼白，眼睛里 有幾分抑郁，腮邊有黑而且硬的胡茬。中行老師應(yīng)該比達成老師年輕一些，人略顯得有一點兒削瘦，記得她也吸煙，我們聊天的時候，中行老師手中會夾著一支煙，她會笑，笑得很寧靜，就那樣長久地微笑著，看著我們，任我們無盡地聊下去，灰白色的煙靄會靜靜地升騰開來。

一九五七年，達成老師二十九歲，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文藝報》做總編室副主任 。一九五七年，我六歲，跟著做教師的母親，在江蘇省句容縣師范學(xué)校的門前和同齡的孩子們玩耍，門前有一條長長的石板路，石板上勒有清晰的車轍。那一年，達成老師在《文藝報 》上用筆名唐摯發(fā)表了《煩瑣公式可以指導(dǎo)創(chuàng)作嗎——與周揚同志商榷幾個關(guān)于創(chuàng)造英雄人物的論點》。同年九月十六日，周揚在中共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擴大會上做了一個講話，后來經(jīng)過整理、補充以《文藝戰(zhàn)線的一場大辯論》為題發(fā)表出來，里面提到了這個想與他商榷的年輕人，話是這樣說的：“大鳴大放期間，《文藝報》編輯部的唐因、唐摯等右派分子一方面陰謀篡改《文藝報》的方向，另一方面，密謀由馮雪峰掛帥創(chuàng)辦所謂同人刊物，他們聲言 ‘要在文學(xué)上打天下，要通過刊物打開‘一個新局面。”而后在邵荃麟的《掃清道路， 奮勇前進》一文中稱周揚的《文藝戰(zhàn)線的一場大辯論》是這場反右斗爭的一個總結(jié)，是理論工作的一個重要收獲，在文章中將唐達成的名字與其他一些人的名字進行了排列組合：“從胡風(fēng)、王實味到丁玲、陳企霞、馮雪峰、江豐甚至到唐因、唐達成都毫無例外……”在這之前，七月十四日，張光年、侯金鏡、陳笑雨在《文藝報》全體工作人員大會上的聯(lián)合發(fā)言， 叫做“我們的自我批評”，其中有這樣一段：“在前一個時期，以唐因、唐達成為代表的右派思想向我們進行了猛烈的挑戰(zhàn)……（編輯部）內(nèi)部矛盾十分尖銳，可以說我們是十分艱苦的?！币痪盼灏四辏_成老師被劃定為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去了河北唐山柏各莊農(nóng)場。

那一年達成老師整三十歲，他的大兒子慶年剛滿周歲。在達成老師的《產(chǎn)嬰記事》中寫到：“ 大兒子出世不久，趕上一九五七年政治風(fēng)暴，我在劫難逃。母親聞訊，怕委屈了她的長孫， 立刻前來接走……”然后，達成老師從柏各莊農(nóng)場，轉(zhuǎn)到中國作協(xié)農(nóng)場，再回到中國作協(xié)機關(guān)，而后到山西。

那一年，我的母親被劃定為資產(chǎn)階級右派中的“極右”分子，開除教職 ，去了江蘇省句容縣行香人民公社朱甲村務(wù)農(nóng)。我則被送到北京崇元觀的姥姥家里，與姥姥相依為命，一九六五年初冬到太原。

十幾年以后，在古城的那間房子里，面對著達成老師夫婦，我心里懷有很溫暖的親近感。在其后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去達成老師家，多是上午去了 ，在那里吃過午飯，再吃過晚飯，聊到深夜，方離開。然后在黑暗的汾河岸邊騎車走很遠 ，才可以折入市區(qū)，無論冬天還是夏天，有風(fēng)或者有月光的深夜。

達成老師的那只書柜每一層都是前后放有兩排圖書，前面的一排是那些在文革中看起來比較安全的書籍，后面的一排是一些被小心保存下來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我從那里借走過關(guān)于俄羅斯古典文學(xué)的評論，記過很詳細的讀書筆記，編織了我精神信念中最初的幾根經(jīng)緯。

從盧那察爾斯基那里我了解了“西歐派”與“斯拉夫派”，知道了托爾斯泰與農(nóng)民，明白了將農(nóng)民的理想神圣化的空洞與無力 ，這些提示都在那個思想枯竭的暗夜里給予我一種閃電般的照耀。當時，歷時十年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走過了八個年頭， 社會上到處傳播著各種小道的消息，關(guān)于江青，關(guān)于周恩來，也關(guān)于毛澤東，失望與憤懣在人們的心里迅速地滋生。我們熱切地關(guān)注著這一切，從這種彌漫著的社會情緒中我們體會到了俄羅斯古典作家車爾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柯羅連柯們靈魂的痛苦，更深的理解了他們的人與社會的理想。在我極其懦弱的心靈深處也潛伏下了一點點渴望為正義與理想獻身的沖動，在當年的筆記里我記下了盧那察爾斯基的一段話：“實踐的時候，這些人的力量當然還太薄弱：他們在過早的革命嘗試中滅亡了。但是他們卻因此在道德上拯救了自己，變成了后來人類謀取合理的幸福的道路上一群光輝的先驅(qū)。 ”這種企圖在道德上自救的欲望，至今我不敢忘。

我也抄下來了俄羅斯文藝批評家杜勃羅留波夫的一節(jié)詩：

在遠離太陽和自然的地方

在遠離光明和藝術(shù)的地方

在遠離生活和愛情的地方

你的青春年華一閃而過

活躍的感情消歇了

你的夢想也粉碎了

而且你的生命也會在

闃無人跡的，沒有名字的地方

在那沒有人注意的土地上

不知不覺地掠過去

正像一縷煙云在秋天

模糊不清的煙霧中

在晦暗不明底天空中消逝無蹤一般

……

那時候，我相信這就是我的命運。而這詩中所歌唱的人大概就是后來被人們稱之為的思想史上的失蹤者罷 。

一九七六年早春，在一個夜里，外面有大風(fēng)，那風(fēng)隔著窗戶都能攪得窗簾隱隱著不安，在昏黃的燈光下，達成老師和我低聲議論著時政，相信局面已經(jīng)很難維持下去。但是我們不知道這荒誕的一切，將在什么時間，以什么方式結(jié)束。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許久，達成老師沒有講話，然后他望著眼前的一片虛空，緩緩地說：“我們面對著一個多么龐大的形而上學(xué)啊?！?/p>

一九七八年，達成老師一家回到北京。我自己也從建筑公司調(diào)進一家話劇團做了演員，再后來又調(diào)入一家文學(xué)期刊做了編輯，到北京去走一走的機會不多。我第一次去北京看他， 他還在《文藝報》編輯部，那是在沙灘院里的一處簡易的臨建房，走的時候，達成老師送我到大院的西門口。幾年以后，等我第二次再去看他，達成老師就已經(jīng)很忙了。那時他住在虎坊橋， 有一晚，我去了他家，他吃過晚飯，我們沒有能講幾句話，他就匆匆走了，那天晚上還有公務(wù)。

一九八九年，達成老師辭去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的職務(wù)，賦閑在家，使我和達成老師又有機會可以在一起漫無邊際地聊天。這一年達成老師已經(jīng)六十一歲，我也近了不惑之年，當年古城的那一群年輕人，大部分都已經(jīng)離開了文學(xué)，我依舊還困守在一個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職業(yè)里 ，創(chuàng)作上也沒有什么成績，但是我已經(jīng)明白，文學(xué)于我是一種宿命，一個不解的孽緣。

在其后的十年里，我有機會到北京都要去達成老師家做客，他生活得平靜而從容。達成老師在《瀟灑老一回》里面寫道：“……終于擺脫了勞神費心的行政雜務(wù)，告別了盤根錯節(jié)的人事糾葛， 遠離了八方應(yīng)付四面招架的應(yīng)酬，再不必等因奉此、照本宣科地去貫徹這精神那指令，無需在冠冕堂皇的場合，嘮叨些令人牙酸，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官話、套話、廢話，自然更不必去出席那些吹吹捧捧，毫無價值，徒耗生命的集會。從此以一介布衣，再不必瞎操心，亂張羅 ，苦心孤詣，嘔心瀝血……室內(nèi)滿架古往今來的書籍，曾苦惱何時展卷細讀，而今正可安然 盡意地與古今智者哲人，展開靈魂的對話，情緒的交流，任心靈舒展，思路朗暢，怡情悅性 ，遐思玄想；偶有所得所感，亦無妨提起筆來，信馬由韁，無拘無束，放言無忌，率意而為 。發(fā)雋思深旨固好，無此高深，詼諧調(diào)侃亦佳，只要出自心靈，發(fā)乎個性，便可蕩元氣于筆端，寄妙理于言外；如感疲倦，亦無妨練書法，潑丹青，展歌喉，聽樂章，或邀三五知己， 清茗伴‘侃，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豈非平生賞心悅意之快事乎！”

聊天的時候，達成老師常會講到文壇的一些故事，我以為達成老師應(yīng)該寫回憶錄，盡可以從容地將一九五○年進入文壇以來幾十年間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給后人留下一些資料，也留下一些思考。幾十年里，達成老師在中國作協(xié)機關(guān)從普通編輯做起，最后做到黨組書記，見證了中國文壇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了解多少不為外人道的大事小事。我建議達成老師先揀幾截不大不小的事情寫起來 ，并不一定要按時間順序從頭開始。還說甚至可以如鄭逸梅的《藝林散葉》一般，每日隨手記下點點滴滴的回憶，也不一定要有什么章法結(jié)構(gòu)。達成老師總是笑著不置可否。

在我手邊有達成老師贈送的幾種集子，其中關(guān)于個人生活的回憶文字很少。僅我所見，寫及父親的有《世象雜拾》中 的《書墨緣》，《淡痕集》中的《父親的悔恨》、《品印》、《印人之誼》。寫及妻兒的文字，我也只讀過《淡痕集》中的《產(chǎn)嬰紀事》、《育嬰紀事》。六十年前，胡適先生就深感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xué)，所以胡先生到處勸他的老輩朋友寫下他們的自傳，那一班老人雖然都答應(yīng)了，但是終不肯下筆，總是以為明日復(fù)明日，明日我活著，于是錯過了時日，于文于史都成了憾事。我想，達成老師畢竟與他們不同，時代不同，環(huán)境不同，身在江湖總有許多難言之處。那以后，便不再與達成老師提起撰寫回憶錄的事情。前些日子，讀《萬象》第一卷第六期郁之《看王蒙為何落淚》，有這樣一截：“數(shù)月之前，在三聯(lián)沈君的一次飯局上，王蒙在座。我向他談起這些。他頷首，說：還有那‘金盆洗手之艱難……”倒讓我放下手里的雜志愣怔了一下，莫非同在江湖的王蒙先生居然還有金盤洗手的念頭？便知道了世事難料。

前些年，讀錢鐘書先生的文章，常會想到以錢先生的經(jīng)歷，先生應(yīng)該為后來人多多記錄下一些所知所感。但是，一直沒有能見到錢先生的回憶錄。后來錢先生走了，從報紙上刊發(fā)的照片看見了那間空蕩蕩的告別大廳，看見了錢先生與楊先生對待身后事的超然。我便懷有了一點兒渺茫的期望，期望一天能有一部錢先生數(shù)卷本的回憶錄面世，給后來人一個大滿足。

如今，達成老師走了，遵照達成老師生前遺愿和家屬意見，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家里不設(shè)靈堂，喪事從簡。我體會到了達成老師與中行老師的心情。達成老師走了，也許會有一些要緊的文壇故事便永遠地湮滅在歷史中了。但是，我也還懷有一點點期待，大概也就是一種期待罷了。我沒有打擾中行老師，我知道誰也無法分擔失去親人的痛苦，我只是默默地將訃告收好，與《世象雜拾》、《淡痕集》、《藝文探微錄》、《南窗亂彈 》、《兩人集》放在一起。

達成老師一九九五年出版的《淡痕集》里有一篇短文《死亡的故事》，開篇寫到：“人的死亡自然是一種痛苦。……我至今尚沒有親眼見過一個人從垂危到死亡的全過程，因此始終想象不出那真實的情景和死帶給人們的難以言說的感受，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令人壓抑、煎熬、痛苦、震顫、恐懼，猶如夢魘般的過程?！币荒暌院?，一九九六年達成老師出版了《世象雜拾》，在所選的《瀟灑老一回》中他還寫了：“天道有常，生老病死，如浮云流水；花開花謝，本發(fā)乎自然。人生觸機而來，隨緣而去，對老之已至，大可‘ 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曠達逍遙，泰然處之，無需耿耿戚戚，徒勞心神。不過，白石老人的話，卻令人驚悚。他說：‘壽者，劫之余也。寥寥六字，有多少人生感喟，多少酸楚滄桑。今日少年，將來如何，不能妄測，我這輩人，對這六字，卻難免有萬端感慨，齊上心頭?！苯衲昃旁拢_成老師病危，右半身癱瘓，行動不便，見到三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伸出左手，拉住三弟，說了一句：“相見凄然?！?/p>

八年前，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我去北京看他，達成老師送給我一件條幅，上面寫了：“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 ，更著風(fēng)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書錄陸游詞詠梅 以贈，大同清賞，辛未仲秋唐達成?！被氐教?，我把一位善長裝池的朋友請到家里，請他在我的家里，小心地把它裝裱起來，朋友還仔細地鑲上去了兩條驚燕。

八年后，還是秋天 ，但已經(jīng)不是八月的仲秋，而是九月的深秋，我把它小心地取出來，掛在我讀書的房間里， 抬眼就可以看到：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