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韋 青
認識菲的時候,我以為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愛情——在二十多年平淡的婚姻生活背景前,我領略了激情的巨大力量,這力量足以使一個充滿理智的成熟男人變得有點不可思議。
記得那是夏末初秋的一天,起因是一樁生意上的合作。當時我、我的朋友和他們介紹來的菲,一伙人圍坐在茶桌旁,興致勃勃又千頭萬緒地侃著合作的前景和可能的挫折。坐在我對面的她落落大方,眼睛亮亮的,為還虛幻著的輝煌勝利興奮不已。也許是氣氛太濃烈,菲脫掉了那件深藍色的外套,只穿了一件吊著兩條細帶的黑色彈性緊身裙。隨著略顯夸張的說話,她的全身傳遞著一種妙不可言的節(jié)奏,年輕女性洋溢著的生命活力令我們炫目。后來我們就去跳了舞。一堆男人圍著一個婀娜魅人的女人,自然免不了七葷八素扮不正經(jīng),要換了別的女子,早已招架不住??煞茀s有這個本事,她且戰(zhàn)且退,既大膽又保守,弄得一幫對男女之情早已有點麻木的中年男人,深深感受到了一種舒服體貼的滿足感。
那一晚,我痛痛快快地玩了個盡興。我的情緒之高漲,舞姿之流暢,全與肌膚相觸的這樣一個女人有關。她鼓勵我說,我是今晚最有魅力的男賓,而我也發(fā)現(xiàn)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異樣目光,得到了自己的吸引力反饋回來的信息。
誰說男人不需要虛榮心的滿足和支持,在某些時候,男人對它的需要甚至比女人更甚。那一夜,開著車回家,在空曠寬闊的二環(huán)路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有了滿身的活力。
我們之間到底誰吸引了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說清。但生意合作出人意料的成功,和菲的聰明能干是分不開的。菲的最大聰明就在于她總是能夠準確把握住男人的弱點,譬如她說的“二十多歲的男人是次品,三十來歲的男人是上品,四十來歲的男人是極品”,就讓年過四十的我很受用。有人說當一個男人贊嘆街上的姑娘年輕時,潛意識里已覺得自己老了。我和菲在一起時卻從心里感到青春,她也從不“避嫌”,在我面前就像一頭熱情歡快的小馬。菲還沒結婚,比我小十七歲,比我女兒大七歲,比我太太小十六歲。
一樁大生意結束了,朋友們都識趣地撤出了??晌覅s總是想出一些借口和她見面。我們沒話找話,彼此心里都明白,我們已經(jīng)陶醉在了一種不一樣的情緒和需要當中。雖然是違反道德和常規(guī)的,但激情充斥整個心胸時,誰都不可能再安分守己。只是菲這種女子太聰明,理智上的逃避和情感上的追逐都被掩飾得變幻莫測,而這更容易把一個男人的心火吹得越來越旺。
當所有煽情的前奏都按部就班地演完,我們才理所當然地走在了一起。而那時真正美麗動人的深秋也到了。在鄉(xiāng)間一間被金黃銀杏樹包圍的小屋里,我們坐在床上。我把這些年來平淡的夫妻生活和沒有她的日子里的寂寞講給她聽。她微笑地瞪著大眼睛講她對男人的認識和理解。然而這些都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窗簾拒絕著外面明亮的陽光,淺黃柔軟的床頭燈光將她畢露的身體曲線向我的靈魂蜿蜒,欲念變得清晰,接下來不可阻擋地發(fā)生了不言而喻的事情……
晚上,精疲力竭的我躺在太太的身邊回憶著白天的狂熱,驀地想起進屋后沒等我招呼菲就在鞋架邊換上拖鞋然后走向床邊,整個過程有條不紊。這種嫻熟的感覺讓我有些不快。還有,她那天進屋后就脫掉了外面披著的一件毛衣,里面是一件真絲的緊身吊帶短裙。她的故意不懂,和那裝出來的小心翼翼的欲推還就……事后這一切都讓我了悟,并有點不快。但不快也就那么幾秒鐘。那每一個令人消魂的畫面揮之不去,在腦子里盤旋。那種感覺竟是我多年未曾有過的。連一些羞愧和自責,都在發(fā)熱的高峰狀態(tài)下消失殆盡了……
她管我叫哥。每天我們都要通幾次電話。單位食堂的一張菜單也能使我們在電話里津津有味地討論半個小時。一次,一個女下屬推門進來請示工作時正逢我隔著話筒和她“吻別”??粗聦袤@詫的眼神我臉紅了。沒多久,公司里就傳言“老板和太太迎來了第二春”。
我以為我和太太的感情是一種久遠的穩(wěn)定。一直以來聽她絮絮叨叨也有心煩的時候,二十幾年的平庸婚姻也有心存不甘的時候,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我會沉溺進情人的感情漩渦里去,直到成了縱情其間的“狗男女”,才知道火起來的熱度,足以燒灼每一個時辰。那時我和菲差不多每天都要見面,見了面便恨不能每刻都繾綣在床笫之間。她每次找我都會在我公司所有人的視線之下坦然而來,而我要去找她,她卻規(guī)定我只能在別人視線不能及的地方等她。我心里又有些不快,好像我是她見不得人的黑暗。情人的位置就是在這特定的處境以特定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罷。而且,比起別的障礙來,這樣的考驗已經(jīng)是無足輕重。
菲是個很自我的人。幽會的方式都得全由著她的心思。為了不影響我們的情緒,每次都是不善廚藝的我下廚房。在煙熏火燎中想到終年在廚下忙碌的妻子,心里不能不歉疚,可是幽暗的小屋里惟一的亮點就是菲水汪汪的眼睛。在這樣的沸點面前,我的身體本能地繃緊、充斥著熱辣辣的緊張和離經(jīng)叛道的惴惴不安。也說不清起點和終點在哪兒,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和她像兩枚捆綁式火箭,一點火就在無盡的燃燒中升了天。
菲過生日的那天,我在金黃銀杏葉已經(jīng)落盡的鄉(xiāng)間小屋點上蠟燭,插上鮮花。不知怎么的,我的思緒突然間滑向了童年,想到了我的母親、我的女兒、我的太太,就有落淚的沖動——就像是警告我傷感懷舊的不合時宜,我的頭皮一陣刺痛?!澳氵@么多白頭發(fā)了!”菲翹翹的蘭花指上拈著一根從我頭上拔下來的白發(fā),語氣夸張?!澳阆游依狭?”連我都聽出了自己語氣中的不快。菲自然反應強烈,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被她默不做聲中故意橫七豎八地戳滿了彩色小蠟燭。那一次,自然彼此心里都不受用。好像為了互相給對方和自己一點面子,我們草草敷衍了一下就“好戲”散場——身體若不是被愛意充滿,“愛”做不做都是沒有什么趣味的。
回到家里,照例是太太的一句“吃了嗎”。我陰晴不定的臉轉向落地燈的陰影,手習慣性地按了按胃部。“胃病又犯了,也不早說。”她不假思索地沖進了廚房。沒幾個回合,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線面就端上了桌,“這是隔壁老陳去福建出差回來送的,米粉壓得又細又柔,胃不好的人吃這個好……”妻子的話像扯開了的線團,綿綿密密。我第一次覺得被撫慰得十分妥帖,絲毫沒有感到以前常有的膩煩。
菲的自我使她在她單位里很不合群,據(jù)傳下一批的分流名單里有她。她先是在我的耳邊痛罵背后促狹的小人,后來就在我面前委屈地訴說不公平。再后來,她在電話里極詳盡地把我所有處長以上的社會關系查了個底朝天。我十分清楚她的表演,那意思只有一個:要我?guī)退?。我不是不想幫?我是沒辦法幫。
接下來,事情就有點兒亂了。一天,還是在那鄉(xiāng)間的小屋里,還是按照常規(guī)的親密接觸,但就是有些什么已有了改變。我的直覺告訴我,菲對我有抱怨。當我伸手幫她理順頭發(fā)時,她沒有一點回應。“你一定怪我不幫你,但那是沒辦法……”菲還是不言語,開始穿她的長筒絲襪。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窘?!拔乙嬖V你的是,我以后不能常跟你到這兒來了……”菲朱唇輕啟,聽起來又清醒又平靜。我的心有點兒失落。
我依然約她,但事先都要費盡心機設計好她不便推脫的理由。她依然赴約,但每次都要經(jīng)過三番五次的說服。我覺得自己像個乞兒。
愛不是一個常量,也不是一個定數(shù)。隨著時間、空間、心情、處境的變化,愛的成分公式也在變化著,甚至與神秘程度、受刺激程度都有密切的關系。我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只是要經(jīng)過艱難的抉擇和精心的設計才有機會。
我在遠郊的住宅小區(qū)買了一套房,帶菲去散心。房子是復式結構,價錢便宜,很合我意。當我興致勃勃地向她介紹我的安排,這邊給女兒,那邊做書房,20平米的地方做客廳……我很想聽聽她的建議。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心不在焉,眼睛正張望著窗外一大片正在升起的樓房。在樓上的起居室里,我意味深長地望著她,向她眨眨眼睛:“這是我的私人領地,一塊大地毯、一個小酒吧就夠了?!蔽矣浀梅圃?jīng)說過,她最喜歡的臥室就是這樣一種格局。沒想我話音剛落,菲便暴怒:“我的位置就只在這張地毯上?”我沒想到她這樣失控,臉都有點抽搐。
接下來我的情緒便陷入了一種困惑和失落。我想菲也許很快就要移情別戀,而我沒有權利干涉。但就自尊而言,我倍感心酸又無法容忍。
那一陣太太對時下的電視“速配”節(jié)目頗感興趣,每期不落地收看。我曾經(jīng)在心里痛恨過自己妻子的這項鄙俗愛好,對電視上的飲食男女們的“勇于不要臉”也譏笑不已。那一晚,太太照例在屏幕前哂笑一對對速配男女?!斑@一對不錯。”妻子少有地大聲贊嘆。我無意瞟了一眼,差點兒暈倒,沒錯,那接過男一號手中玫瑰的竟是別著五號牌的菲。屏幕上打出男一號的詳細資料:180米,碩士,外企白領。這不正是菲一向堅持的“寧缺勿濫”的擇偶標準嗎?她怎么能這樣做呢?那我算什么?菲和那個年輕男子雙雙站在鏡頭前亮相的時候,我暗暗捏緊了拳頭。
和菲再一次相聚時,我很紳士地控制著情緒,問起她的電視征婚。她淺淺一笑:“搞笑的,不當真?!薄案阈?你什么時候也變得如此俗不可耐了?!蔽矣悬c惱怒?!澳阌质裁磿r候當起我的監(jiān)護人來了?”菲的語氣里有明顯的挑釁,“你是我的什么?我又是你的什么?”她的氣勢讓我語塞,突然間就沖口而出一句話:“我們結婚吧!”話一出口我被嚇壞了,心突地一沉,馬上知道自己死也不會這樣做。我緊張之極地盯著菲那豐滿的小嘴,非常害怕她會發(fā)出熱烈回應。而菲又是淺淺一笑,似乎連想都沒想:“怎么可能?”
如釋重負和悵然若失,一時之間塞滿我的心頭。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她感情里的固定資產(chǎn),但最終還是被清盤?!皠e恨我,我可是一直叫你哥的?!币环N隱痛涌在我胸中。我一直認為的真正的愛情就在這平淡的、沒有擁抱、沒有親吻、甚至連手都沒有握一握、道別都沒有說一句的瞬間結束了。菲輕盈地起身,飄然而去。
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物質條件能夠阻隔兩個人生情,但要相愛還遠遠不夠。春光秋陽冬雪夏雨四季的輪回永遠不會為某個人的傷感而駐足,只有找不著北的我在又一個銀杏金黃的秋季長風里迷茫懵懂?!苍S生活沒有更多更復雜的理由,欲望就是最真實的一種東西,當發(fā)現(xiàn)被它支配時,我們其實已經(jīng)走出了好遠。M
(責編 亦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