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立群

去年我全家到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度假，在距慕尼黑城半個小時車程的一個天體浴療養(yǎng)浴場有一番未曾體驗(yàn)過的經(jīng)歷。

德國人很喜歡運(yùn)動，他們對身體健康的概念是要與自然和諧。從這點(diǎn)出發(fā)——就是要使軀體清潔，通過天然的水洗滌去除疾病，所以應(yīng)該全部裸露；大家既然都是來洗浴，性別降成了次要問題，他們把注意力放在高質(zhì)量的洗浴環(huán)境上。其實(shí)不僅在德國，歐洲有幾個國家都有這樣的浴場與游泳場。我去的這個地方，它的水是含多種礦物質(zhì)的溫泉，因此是一個很好的治療疾病的場所，是周圍的百姓常去的療養(yǎng)之地。

對此去處我早有耳聞也愿意前往，不過，這次去溫泉裸洗的動議來自我妻子的朋友，我倒是揣摩了一陣。若是我自家去裸浴一番無妨，反正誰也不認(rèn)識誰。進(jìn)去后，享受的是溫水的洗滌，既然大家都是光著，我們也無從害羞，我想在那種場合，誰要是穿著衣服，反倒成了眾矢之的，該不好意思了。可我妻子的朋友是女性，過去有過相當(dāng)?shù)慕煌?，我要是在她面前不穿衣服，換句話說她在我面前赤條條的，心里總是有點(diǎn)兒不踏實(shí)。緣于此，我用眼睛掃了她兩三回，意思是我們自己去就可以了，可她全然不去接我傳遞過去的信息。我再看我妻子，她并無異議。看來我的顧慮是多余了，她們到底比我年輕十幾歲，又是長期在西方生活，不覺得這怎么樣，于是找了一天，我們從慕尼黑乘火車前去。

一路車上，一個念頭閃過，我忍俊不禁，妻子問：“有什么可笑的嗎？”我避而不答。那個閃念是：如果是一位男性的、與我們家稔熟的朋友邀請我們?nèi)ィ沂遣皇菚廊辉手Z？

到了那兒，先買了票，票分幾種，因?yàn)橄丛〉姆绞讲煌瑑r格亦不同。其中有國人熟悉的桑拿，也有溫度更高的干蒸浴，還設(shè)有面向病人的按摩以及各類理化療浴。進(jìn)去后除了有殘疾人專門的換衣處外，大體與游泳池的換衣間相似，但換下衣服后尚需穿泳衣入場。在進(jìn)入一道金屬杠后，便是浴區(qū)，推門進(jìn)室，大家邁步站在水篷頭下，就應(yīng)該是脫掉身上的泳裝的時候了。我與我兒子、我妻子與她的朋友分別進(jìn)入有隔離的淋浴間，等出來時我們雖都是光身，但4個人都披著事先帶來的浴巾，幾個人稍一商量，很自然地“她們”跟“我們”分頭去洗不同的浴。我和兒子去的是桑拿。

去桑拿室，我先是隔著玻璃往里看，騰騰的水汽中，能朦朧看見人們安靜地坐著。于是我們也進(jìn)去了。果然七八個“天體”在里面，我即把浴巾拿掉，找了一個空的位置坐下，兒子與我隔著幾個位子坐著。

這時里面很安靜，熱氣已經(jīng)消散了不少，我用余光可以看見一個個光著的人。至少有4個是女人，其中一個坐著的姿勢很怪，她是盤腿在木板條上，雙手放在膝頭，掌心向上，大指合著中指，在坐禪。大家都垂著眼皮，極偶爾地動動身子。再一會兒熱蒸汽從地下的鐵紗蓋冒出來了。我的頭皮開始往下滴汗，然后是后背，癢癢的，只幾分鐘，我也成了個水人。一共坐了10幾分鐘，汗出了不少，我才與我兒子出來。出了門沒有霧氣，頓時涼爽了，大腦也清醒過來，眼前便出現(xiàn)了裸體的“天堂”。

幼時我常在北京跟我父親泡澡堂子，所以幾十個赤身露體的人也常見，洗完了澡，毛巾也不用蓋，往有木隔的床上一仰，澡堂子里的過堂風(fēng)和特有的尿素味兒摻合在一起，涼涼地兜過你的身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勁兒；二兩花生米兒，一壺香片，再高興就叫個修腳的來，讓他們用寬頭細(xì)把兒的锃快的刀給你片下厚厚的老繭來——當(dāng)然這多是大人的享受。我眼下的身體不光有男性，也有女性，而且女性居多。我雖知道這里的人早習(xí)以為常，但我仍心跳加快，于是匆匆地穿過人群，向太陽能浴走去。在那兒，一眼望去，簡直就是裸體的展覽：一排八張靠近右手的床，頭朝墻跟腳沖著我們，每張床上或仰或臥著一具胴體，他們的上方是太陽能燈。因?yàn)闊艄鈴?qiáng)烈，他們就跟被曬的新鮮魷魚似的。其中有一個老太太，胖得把一張床鋪得滿滿的。在她的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不過20出頭，她仰著，閉著眼睛，不胖不瘦，或者說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纖細(xì)的地方纖細(xì)，而本來就白的皮膚在燈下就更白得顯眼了。我朝一個空床走過去，經(jīng)過那年輕女人時，她睜開了眼，大概見我是個東方男人，就揚(yáng)了揚(yáng)眉，是驚奇還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樣子很好看，既禮貌又親切。我在那個床躺了下來，與她只有一米間隔，也閉上眼睛，不過有時看看天花板，有時側(cè)眼看看她。我不是在做夢，一個活生生的裸體女人近在咫尺。

一個療程過后，我朝門口走去，看見我妻子和她的女友站在我的面前。當(dāng)然，什么都沒穿，我有點(diǎn)慌，不知是慌自己還是為我的妻子慌。幸好她們馬上就有了床位，反正當(dāng)時我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接著我看見窗外一小爿露天的院落，有幾叢花和一棵丁香樹，還有幾個人在躺椅上坐著乘涼，我也想找個涼的地方呆呆?？傻任艺镜酵忸^還沒兩三分鐘，就覺得寒氣刺骨了。我不算瘦，在家里是有名的不怕冷，我妻子總是說我皮厚，但我仍然在這天敗下陣來，三步并作兩步躥回室內(nèi)?；仡^一看，不光那幾個乘涼的男士依然故我，剛才那位曾躺在我邊上曬太陽燈浴的青年女子也靜靜地坐在那兒，一泓月色照在她曲線分明的身體上。

稍頃，我看妻子她們從過道的那頭走過來。我的心又懸起：她們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越長長的一段甬道到我這兒來，而那邊都坐著“天體浴者”。整個浴場幾乎沒有東方人，她們可說是“稀罕物”。她們過來了，果然引起了人們的注目，尤其是男人，我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是從表情看得出，他們喜歡看我的妻子。東方的女人有玲瓏與細(xì)嫩的美，她們的美不夸張，是收斂的、含蓄的，也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羞澀。我妻子當(dāng)然感到了男子們的目光，她并沒有躲避，只是眼睛一會兒埋下，一會兒又直直地望著我走過來。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們彼此太了解了。

在她們坐下后，從入口處走進(jìn)了一對年輕戀人。他們立刻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是兩個對比鮮明的身體，男子大約身高一米八多，肌肉發(fā)達(dá)，特別是臀部與大腿繃得緊緊的，臉是阿波羅般的神采，強(qiáng)健的脖子跟突出的喉節(jié)像雕塑似的。他的女友渾身像是裹了一層金色的軟毛，也是圓圓卻是肉感的臀部，腰的地方優(yōu)雅地凹了進(jìn)去，兩個噴薄著青春的乳房不大，但是亭亭款款。她的臉剛剛從孩子變成成人，所以風(fēng)韻只能在稚氣下隱隱所見。

我猜測他們大概常到這兒或者是類似的場所，所以已習(xí)慣大家的眼光：他們知道他們給予人們什么。在兩個短短的對話后，男人摟住女子的腰慢慢向桑拿的地方走去。

我看了妻子一眼，她說：“好看，真的好看，都好看。”

我點(diǎn)點(diǎn)頭。感謝這個天體的場所，給我機(jī)會能這么仔細(xì)地觀看一件件巧妙而天成的藝術(shù)品：沒有任何裝飾，就像來自遠(yuǎn)古，來自熱帶的原始雨林。不由地使我想起了英國如畫的鄉(xiāng)村，也想起了蘇格蘭八十五里公路邊的紫櫻與黑山白水，一切都是自然的莽力所造，這種美是活的，是難以解釋的。

（劉晚來摘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