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 編譯
我的小學(xué)時光是在德克薩斯州度過的。我就讀的那所小學(xué)校一直保持著一項傳統(tǒng):每年的畢業(yè)典禮上,成績最為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將作為學(xué)生代表致告別辭,并被授予優(yōu)等生榮譽衫。榮譽衫的左前胸有一個金色的大寫字母S,口袋上印著獲得者的名字,也是金色的。
幾年前我的大姐羅絲曾獲得過一件榮譽衫。我對它心儀已久。從一年級到八年級,我的各門功課全都得優(yōu)。我多么希望也能擁有一件屬于自己的榮譽衫啊!我的父親是位農(nóng)民,養(yǎng)活不起我們姊妹8人。我6歲時,被送給祖父撫養(yǎng)。因為家里窮,交不起注冊費、服裝費,我們家的孩子們從未參加過學(xué)校運動會。盡管我們家族的人個個都靈活矯健,擅長運動,卻都未得到學(xué)校的運動衫。于是,優(yōu)等生榮譽衫便成了我們的惟一機會。
5月,畢業(yè)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春倦癥讓大家昏昏欲睡,沒有人再把心思放在課堂上,一心只盼著畢業(yè)前的最后幾天快點兒過去。我每次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都有一絲絕望涌上心頭。筆桿兒一樣的身材,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兒的曲線美。同學(xué)們給我起了個綽號:“面條”。我知道他們說得沒錯。胸脯平平,沒有翹起的臀部,智慧的腦袋是我的惟一。哎!這些畢竟不是一個14歲的孩子所應(yīng)該注意的。我胡思亂想著,心不在焉地從教室逛到了操場上,猛然想起我的運動褲忘在課桌下的袋子里了。我可不想因為沒穿短褲而讓體育老師發(fā)火,我得回去拿。
走到教室后門的時候,里面?zhèn)鞒鰬嵟穆曇?,好像有人在為什么爭吵。我停住了腳步。我并非有意偷聽,只是遲疑不決該如何是好。我必須進去??晌矣植幌氪驍嗬蠋焸兊臓幷?。我聽出來這是我的歷史老師施米特先生和數(shù)學(xué)老師布恩先生的聲音。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竟是在為我的事爭論不休。突如其來的震驚使我死死地貼在墻上,恨不能跟墻融為一體。
“不行,我不能這樣干!我不管她的父親是什么人,她的成績根本無法和馬莎相提并論。馬莎每門功課都是優(yōu)秀,這你是知道的?!边@是施米特先生的聲音,聽得出他非常憤怒。
布恩先生的聲音平和而安詳:“聽我說,喬安娜的父親是學(xué)校董事會成員,在鎮(zhèn)上有一家鋪子,跟我們來往密切。此外……”
我腦袋里嗡的一聲,什么也聽不進去了。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言片語滲入我的耳膜:“……馬莎是墨西哥人……辭職……不行……”接著,施米特先生怒氣沖沖地沖了出來,朝對面的禮堂奔去。幸好他沒有看到我。停了幾分鐘,我讓自己顫抖的身體平靜下來,然后走進教室,一把抓起書包,逃也似的奔出來。我進去的時候,布恩先生抬頭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沒說。記不清那天下午是怎么挨過去的。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把頭埋到枕頭里哭了,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偷聽到了他們談話,這個巧合對我來說是一種殘忍。
第二天,不出我的意料,校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看上去很不自在,心事重重。我下定決心不能讓他輕而易舉地得逞。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他把視線移開,有些坐立不安,隨手翻弄著擺在桌子上的幾份文件。
“馬莎,”他開始講話了,“學(xué)校關(guān)于優(yōu)等生榮譽衫的規(guī)定有些變動。你知道,往年榮譽衫都是免費授予的?!彼辶饲搴韲?,接著說,“可今年學(xué)校董事會決定要收一定的費用,15塊錢,這只是榮譽衫價格的一部分而已。”
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驚訝地盯著他。他還是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如果你付不起15塊錢,那榮譽衫就要授予排在你后面的那位同學(xué)了。”
我沒必要再問那位同學(xué)是誰了。我站在那兒,不失絲毫尊嚴(yán)。
“我會跟爺爺商量的,明天就給您答復(fù)?!被丶业穆飞希业臏I水盡情地流淌著。馬路上塵土飛揚。到家后,我的眼睛已是紅腫的了。
“爺爺呢?”我問奶奶,眼睛看著地板,害怕她問我怎么哭了。
“他可能去地里干活了?!蹦棠陶诳p褥子,跟往常一樣,頭也沒抬地說。
我走出門來,向田里望了望,爺爺果然在那兒。他彎著腰,手里握著鋤頭,正在田壟間辛苦勞作。我慢騰騰地朝他走去,思忖著怎樣向他張口要錢才好。牧豆花甜甜的香味兒伴著涼爽的清風(fēng)飄然而至,而我這時已無暇顧及了。我滿腦子里只有榮譽衫,我多想得到一件啊!它所意味的已不僅僅是代表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典禮上致告別辭,它代表著8年的勤勉刻苦,8年的企盼渴望!我得對爺爺實話實說,這是我惟一的機會了??吹轿业挠白?,爺爺抬起頭來。
他在等我開口講話。我緊張兮兮地清了清嗓子,緊緊攥在一起的雙手背在身后,以免他看到我的手在發(fā)抖?!盃敔敚业们竽鷰蛡€大忙?!蔽矣梦靼嘌勒Z說,他只懂西班牙語?!盃敔?,校長說今年的優(yōu)等生榮譽衫不能免費授予了,得交15塊錢。我明天就得把錢交上,要不然,榮譽衫就給別人了?!睜敔斨逼鹕韥?,面帶倦容,下巴靠在鋤頭柄上,雙眸凝視著遠方的麥田。我期待著,期待著他說他會給我這筆錢。
他轉(zhuǎn)過身來,語氣平緩地問:“優(yōu)等生榮譽衫究竟意味著什么?”
“它意味著8年來,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最優(yōu)秀,你最棒,所以才把它給你。”我趕忙回答。
爺爺什么也沒說,彎下腰,繼續(xù)用鋤頭鋤著麥苗中間冒出來的雜草。這個活費時耗力,有時麥苗跟小草緊挨在一起。我眼里噙著淚水,正要轉(zhuǎn)身離開,他說話了。
“馬莎,如果你付錢的話,那它還是榮譽衫嗎?它還是項榮譽嗎?告訴校長,這15塊錢我是不會交的。”
我回到屋里,把自己反鎖在廁所里,很長時間不出來。雖然我知道爺爺說得沒錯,可我還是生他的氣。我也生學(xué)校董事會的氣,他們憑什么偏偏在輪到我的時候改變規(guī)定?他們還有沒有信仰和人性的純真?
第二天,生性內(nèi)向、沉默寡言的我硬著頭皮走進校長辦公室。這一回,該輪到他直視我的眼睛了。
“你爺爺怎么說的?”
我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他說他是不會掏錢的?!?/p>
校長低聲嘟囔了幾句什么,我沒聽清。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站在那兒,望著窗外。他站著的時候,看上去要比平時高大了許多。他身材高挑,滿頭銀發(fā),面容略顯憔悴。我看著他的后腦勺,等他開口講話。
“為什么?”他最終說話了,“如果他愿意的話,他還是能付得起這筆錢的?!?/p>
我望著他,竭盡全力把所有的淚水都咽下肚去?!拔抑溃壬???晌覡敔斦f如果我花錢的話,那它就不再是一件榮譽衫,不再是一項榮譽了,因為榮譽無價!”我起身要走?!拔抑滥阋阉o喬安娜?!蔽冶静幌胝f這句話,可它不知怎么的從唇邊溜了出來。
“馬莎……等一下?!蔽艺叩介T口,校長叫住了我。
我轉(zhuǎn)過身來,望著他。他究竟要干什么?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地劇烈跳動,我能看到我胸前的襯衣一上一下地顫動著。嘴里有一股苦苦的,怪怪的,難以形容的味道。我感到惡心。我不需要同情與憐憫!校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坐回他的大辦公桌前,咬著嘴唇,盯著我。
“好吧,我們這回兒就為你破個例。我馬上告訴學(xué)校董事會,你將得到你的優(yōu)等生榮譽衫?!?/p>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班?謝謝,謝謝您,先生!”我沖口說出,聲音在顫抖。體內(nèi)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迅速膨脹,我突然覺著自己一下子變得偉大起來,像充氣的玩具一樣,越來越大,最后跟天一樣大。我想笑,想叫,想跳,想一口氣跑上幾英里。我得做點兒什么。我跑進大廳里哭了起來,在那兒沒人看得到我。
這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施米特先生沖我眨眨眼,說:“嗨!我聽說今年的榮譽衫歸你了?”
他面帶微笑,明亮的眸子里閃爍著孩子般的快樂與天真。我什么也沒說,迅速地?fù)肀Я怂幌?,然后向公共汽車站跑去。我又落淚了,可這回兒是幸福的淚水。我沒回家,直接跑到麥地里,迫不及待地要把這消息告訴爺爺。爺爺正低著頭,全神貫注地侍弄著那些幼小的麥苗。
“爺爺,校長說他將為我破例,我能得到榮譽衫了!”
爺爺沒有說話,只是沖我微微一笑,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頭,從后褲袋里掏出一條皺皺巴巴的紅手絹,擦了擦額頭的汗。
“快回家吧,你奶奶還等你幫她做晚飯呢?!?/p>
我咧開嘴笑了。
爺爺沒騙我,榮譽是無價的!
(李東摘自《祝您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