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
在人的欲望面前,終極的目標是沒有的,所以終極的愉悅也是沒有的。
有個有意思的故事,說的是大海邊,坐著個漁夫曬太陽。一邊走來一位旅游者。
旅游者:“你干嘛不捕魚去,漁夫?”
漁夫:“今天,我已捕了一船?!?/p>
“你可以捕兩船?!?/p>
“為什么?”
“可以多賣錢換條大船呀?!?/p>
“換條大船干什么?”漁夫問。
“可以捕更多的魚,賣更多的錢,換更先進的船?!?/p>
“干什么?”
“那時候你可以雇人捕魚?!?/p>
漁夫問:“那么我干什么?”
旅游者:“你可以坐在海邊曬曬太陽?!?/p>
漁夫:“我這不就曬著了嗎?”
旅游者想了想,一言不發(fā)走了。
如今,辛勤捕魚的大有人在。顧不上曬什么太陽,一層一層地往上掙。比如日本人,特別是男人,大抵如此。我想,他們也許是餓怕了,40年前的窮困不堪回首。然而美國人呢,將小房換大房,將舊車換新車,永不停息。置了一個好端端應有盡有的家,卻沒空享受享受,以一個東方人的目光,覺得何苦。
我猜他們是從心里熱愛這種折騰,努力造成生龍活虎的氣氛,不愿被遺棄,被忘記。落伍是不能接受的。一樣是曬太陽,非要懸著心,惦記著海上自己的新式漁輪,才曬得溫暖。曬太陽不是終極的目標,目標在海上,在自己不甘退出競爭的心中。這樣一想,幾乎也有他們的道理。何況,這種精神對社會來說,是大大的福音。海上因此多了許多漁輪,一艘艘像魚的天敵一樣,看著也長精神。
可是,經得起追問嗎:為什么?
放著好好的太陽不曬,折騰到最后,無非也是曬太陽而已。這樣的循環(huán),使人們的生活顯得難以解釋。很難說有條漁輪的老板比有條舢板的漁夫更能體會海灘的妙處。無論有多少理由,你能說太陽也是老板的暖嗎?
除了它不便的一面,每種生活也必有它的好處。現代了,文明了,我們匆匆地放棄這些已有的生活,來不及咀嚼與消化,就毫不猶豫地投入新的一輪沖動之中。這一切好比按下了錄像機上的“快進檢索”鈕,什么都看見了,但什么都沒留下感覺。既然已經看見了,我們就不愿從頭慢慢再來一遍。當“快進”成為習慣時,我們將不能忍受任何正常的節(jié)奏,甚至將海灘與太陽永遠遺忘。
說起來有點可笑,一個窮人,在議論人富了有什么不好,有很重的狐貍氣味。葡萄架上,碩果累累,抬頭望望,流不流口水?可惜葡萄掛得很高。我是說,吃不到葡萄的狐貍,也別忘了吃得到的雞的滋味。一切以自己的愉快為出發(fā)點。假如不饞,就讓葡萄掛在那兒,無須為此上竄下跳。
而今,饞的人是越來越多了。我們在得到之前,首先付出的是心態(tài)的平衡。不滿是向上的動力,但不滿如此強烈,非爆發(fā)不足以平衡。不滿使現有的一切不再親切。我們在不滿中目光短淺,視而不見。生活很苦之外,首先心境很澀。還沒投入競爭,內心已消耗了多半的心力。這種內心的動亂十分可悲。
中國向來不缺少曬太陽的人,海灘上總是人山人海。而今,身在海灘,卻兩眼發(fā)直,想在海上看出座金山來,真是何趣之有。如果真是這樣,倒不如干脆駕船出海,用誠實的勞動換得點滴的收獲。我想說的只是,千萬別忘了陽光與海灘,千萬別忘了艱辛中的價值與樂趣。在人的欲望面前,終極的目標是沒有的。所以終極的愉悅也是沒有的。假如我們放棄了過程,也就放棄了一切。
當然,所有的這些都有個前提。海灘上的漁夫已下過一次海,沒有饑饉之憂。只有在這時,他才談得上選擇,才可能從容悠閑。一個窮人,他的心如果比財富更窮,那就要多悲慘有多悲慘。
(孫美娜摘自《古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