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夏
顧頡剛先生離我們而去已二十個年頭了。近讀《西北考察日記》,有感先生一言一行,目隨思到,處處動心,民國甘肅之現(xiàn)狀恍然在目,又一次被先生偉大的人格、對下層民眾博大的同情心和深切的關懷所感動。于是寫下了這篇紀念文章,以懷念先生為甘肅人民作出的卓越的貢獻。顧先生與甘肅結緣有兩次,第一次是應中英庚款委員會之邀,來甘肅考察西北教育現(xiàn)狀(1937年9月~1938年9月);第二次是1946年受蘭州大學校長辛樹幟之聘任蘭州大學教授兼歷史系主任,1948年6月飛抵蘭州就職,11月離開。前后累計時間雖然不多,但先生對甘肅認識之深刻、影響之久遠都值得我們深深的緬懷。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先生因主編抗日通俗讀物被列入了所謂的黑名單。形勢所迫,他不得不離開“老父孱妻”,中斷自己熱愛的學術研究。當時,先生在北京大學、燕京大學講授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然而日本人的侵略,使偌大的中國難以放下一張安靜的課桌,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在先生的努力下,1934年就成立了禹貢學會,專門研究邊疆歷史地理,并在《禹貢學會本會此后三年中工作計劃》中義正詞嚴的表明學會的宗旨:“當此國家多難之日,吾輩書生,報國有心,而力學未逮,竊愿竭駑鈍之資,為救亡圖存從之學?!比欢藭r也難以再繼了,于是借西北考察之便,來到了甘肅,并選擇公路未通、種族宗教問題紛繁難理的隴西,一年之內足跡遍至河湟洮渭。
先生這一次來甘肅的直接目的是教育考察,條件極其艱苦,而先生一行不辭辛勞,走遍十幾個縣及鄉(xiāng)鎮(zhèn),對沿途校舍均做了認真的調查和分析。結合時弊,在臨洮、渭源等地辦輔導班,集中培養(yǎng)中小學師資力量,給學生做演講鼓勵他們,還給民眾做了大量的文字工作。先生的坦蕩無私,鞠躬盡瘁,受到了漢、回、藏各族人民的愛戴。先生亦感欣慰,雖然心里還時刻牽掛著自己的學術研究,而且國事家事憂心忡忡,外界險境又多,但每看到眼前教育落后而求知心切的民眾,終不忍離去,輾轉百里,惟盡心盡力。先生任勞任怨、義不容辭承擔了文化傳播的光榮使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給輔導班的課程設計,不僅包括一般的學業(yè)所需,更可貴的是加入許多時事教育,比如“英帝國主義與中國邊疆”、“俄帝國主義與我國邊疆”等等,爭取讓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地區(qū)的民眾能略知當前國家所處的嚴峻形勢,以明了帝國主義的虎狼之心而加強民族團結。除正規(guī)教育外,為了進一步啟發(fā)民眾,他參加了西北青年所創(chuàng)辦的抗日通俗讀物《老百姓》的工作。先生和其他有識之士一樣,認識到了要達到革命的目的,必須喚起民眾,沒有教育的民眾卻是不容易喚起的,通俗讀物靈活多樣的方式易被大家接受,即使日本人甚至當局者已嫉恨在心,他也無所畏懼。同時他也被聘為一些抗戰(zhàn)團體的顧問;為了農牧事宜,他提出因地制宜創(chuàng)辦相關職業(yè)學校的設想,以科學方法來引導生產;為了更便于民族大團結和交流,他主張回、藏學校應提倡學習漢語;為了民眾不再受“眼光小,愛厚利”奸詐商人的欺騙,他覺得有必要建立專門的商校,既可正規(guī)行商,以免回藏人民因憎恨商人而引申為憎惡漢人,影響民族感情,同時,又因他們足跡較廣,言端行正、文明程度高了自然會教化更多的人。先生可謂處心積慮,時時留心,處處在意。后來先生又一次來甘,在蘭州大學等地任教,為學生講授“上古史研究”,不但學子受益深厚,先生自己也因實地考察,積累了大量的實踐資料,對民生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在古史辨論和民俗學方面都受到不少啟發(fā),多裨益于日后的學術研究。其間先生還積累了兩本讀書筆記,即《皋蘭讀書記》和《蘭課雜記》,均收在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為先生出版的十卷本讀書筆記第四卷中。后來先生還將幾十年古史研究成果整理成目系,編次為一冊,成績斐然,難怪先生有感曰:“自九·一八以來,無如今日之心胸開朗者?!痹俅翁ど线@塊曾經辛苦考察過一年的熱土,先生必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在校任職時,先生為蘭大剛落成的圖書館做了《〈國立蘭州大學圖書館概況〉序》、《國立蘭州大學積石堂碑記》及《國立蘭州大學昆侖堂記》(均收入先生的《上游集》),取“禹所積石之山”、昆侖河之上游,意喻這里是文化之源。記言“今夏來次講學,得覽藏書,左右逢源,重度十余年前之鏗研生活,目眙心開,恍若渴驥之奔泉,力不可抑而止。”是啊,抗戰(zhàn)以來,兵荒馬亂,能在此得片刻閑暇,遨游書海,涵養(yǎng)學術,不亦樂乎!同時,先生還被推為中國邊疆學會甘肅分會理事長。
先生不論身處何地,時時都牽掛著甘肅的教育事業(yè)和社會問題。他在不同場合和報刊上發(fā)表了一系列有關邊疆問題的思考研究文章,多收集在《顧頡剛先生在臨洮之言論》(林漫編,1937年)、《甘肅見聞記》(《甘肅文史資料選輯》第28輯)、《上游集》及1937年至1938年的《甘肅民國日報》等報刊中。當然,集大成者是《西北考察日記》(1949年上海合眾圖書館油印),意義自不待言,中外學者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令人遺憾的一點是,國內直到1983年才由中國社科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正式影印,而日本卻在1977年就由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排印了小倉芳彥的翻譯本及中文本。先生的言行豈只施惠于甘肅人民,在全國積極抗日的關頭,先生對內憂外患的深切關懷和思考,足以表明了他的良苦用心。
教育之外,先生看到了這一地區(qū)交通和民族問題的嚴重性。諺語有“要想富,先修路”,這里的“富”,也許更確切地說,不僅指物質生活的富裕,還應包括精神世界的充實。先生此行切身體驗,使他深刻認識到道路于西北的重要性。他說:“我以為西北在今日除了教育問題外,最嚴重急待解決的一個問題,卻是交通問題?!毕壬宦放郎缴嫠?,雖有當?shù)卣踔淋娛虏块T的幫助,仍困難重重。當?shù)鼐用?,一般都深居簡出,縣縣鄉(xiāng)鄉(xiāng)的交流和接觸都甚少。求學也只能就地解決,“間有少數(shù)優(yōu)秀青年到省城或外地求學的,但很少很少?!倍疫@點榮幸只能屬于那些富有的官商子弟。交通不僅影響了教育,更束縛著經濟貿易。比如岷縣多煤,而百里之外的渭源卻燃料極其緊缺,對外流通更是難上加難。因而先生說:“西北問題實只是一個交通的問題,固然實業(yè)問題、教育問題都很重要,然而在西北如果交通問題沒有一個相當?shù)慕鉀Q,別的問題實在無從談起。”而時至今日,甘肅及其它一些山區(qū)仍面臨著這樣的困難。至于民族問題,先生自熱河、北平陷入日軍的大包圍時,便亟思邊疆之事。通過在百靈廟與蒙古之主張自治者談后,更深感問題的嚴重性。隴西之行,他看到漢回藏三族人民大聚居、小雜居,雖然彼此間的接近是必然的,但同時卻又糾紛時起,加上外國傳教士已深入內地,各懷鬼胎,有的竟以表面的番化借以靠近和迷惑群眾。在這種復雜的形勢之下,先生認識到民族關系“尤之如一家婦姑,需外人調和”。廣泛與大眾接觸之后,他在伊斯蘭會上以“如何使中華民族團結起來”為題作講演。他發(fā)現(xiàn)問題的關鍵在于民族內部,只有內部精誠團結,才能抵制外邦的挑撥離間和分割陰謀。先生面對紛繁的邊疆問題,“不忍視又不得不視,淚承于睫,以為如不急謀,不但亡國,且滅種矣?!辈⒘⑾潞暝福刖幰徊恐袊ㄊ?,不專以漢族為本位,而以中華民族全體之活動為中心。人們熱忱地稱他為“中央救苦大員”,但是有許多事,先生允既不可,拒又不能,由此,而常常自責,并暗下決心“他日予富有,補助之事必自為之?!眹鴳n家難攢集心頭,容顏為之驟老,在父逝妻去最艱苦的歲月,甘肅貧苦人民的熱切期盼竟成了支持他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
先生出身名門,從小就立志遠大,“愿為經學家”。十二歲時就寫下《恨不能》,表明“恨不能讀盡天下書”,“恨不能游盡名山大川”。少年時代的他活潑不足,成熟有余。讀中學時,立憲派的慷慨犧牲、辛亥革命的猛烈氣勢直搗少年的心胸,激起了一種革命的狂熱之情,于是他加入時下的社會黨。孰料這幫人徒有革命熱情之形,而無抗爭之實,先生憤然而去。不過,“可惜這一年半中亂擲的光陰,竟換得了對于人世和自己才性的認識”,那即是對知識的渴求和對學術研究天生的熱愛。難能可貴的是他能走出“士大夫的圈子”,以博大的心胸和同情心對待下層民眾的疾苦。先生耳目所及,足跡所至,皆有所思,有所得,《妙峰山廟會進香專號》和《孟姜女故事演變》就反映了他在民俗學和社會學方面的大貢獻和研究成果。一流的學者必有一流的見識,對社會深切關注也必是多棱的,不論從哪個角度審視,都折射出斑斕的色彩。甘肅之行,除教育、交通、民族問題之外,先生又廣泛地關注諸多的社會基本問題,如民情風俗、民生吏治、醫(yī)療衛(wèi)生、方言、移民、商業(yè)、城池、土司、山川自然環(huán)境等,而且多真知灼見,既有助于當時問題的調查和解決,又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第一手考察資料記錄。眼底的名山大川,樸實熱情的民眾,“西北青年頗樂與予相接相迎”,先生被此情此景所感,“故亦作久居之計”,自慰“馬上行人不憶家”。表面的豪放掩藏著內心深沉的痛苦,在當時,知先生者有幾人?他在1949年油印日記寫序時寫道,“愿讀吾書者不棄葑菲,俯拾此一得之愚而思有一實現(xiàn)之,則予雖蹭蹬乎身世,荒蕪乎學業(yè),亦得嚼堇荼而甘之于飴矣?!泵棵孔x罷,心有戚戚,為先生非凡的胸襟和氣度感動。生也有涯,知也無涯,為民請命,鞠躬盡瘁,又有何憾!臺灣學者梅寅生評說先生“體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對中國的關心,而且他和當時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一樣,他們的‘終極關懷都在中國。”馬來西亞的鄧良樹先生也說:“顧頡剛不但能夠日新又日新地開發(fā)新的學術園地,而且又能扣緊時代的命脈和需要,將學術運用到民生社會來?!欘R剛在學術上的貢獻既是學問上的,又是社會性的?!币淮趲?,高山仰止,學術淵藪,澤被后世。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先生系民心之切,情之濃,令隴上之人崇敬而自豪。謹以此文,與大家共同緬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