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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不副實(小說)

2000-01-29 05:52熊建成
天涯 2000年1期
關(guān)鍵詞:村校支書磨盤

首先是村長,名不副實。他當村長,以為大著嗓子吆喝吆喝,再加上去鄉(xiāng)上偶爾開一次會,就可以看管我們了。其實不。他啥也管不了。不錯,他是在鄉(xiāng)長的主持下,由我們大家直選出來的,大家都寫了“豆芽”(村長的小名)的票。為什么寫了豆芽的票?就因為他是最最窩囊的一個人。還因為,我們誰也不想當那個球村長。

在選舉村長的這件事情上,也反映出我們廣大窮人,酷愛的,還是自由。

村長管不了我們,連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他老婆婚后只跟他睡了半個晚上,還沒等他入港,就丟下他從后門跑了,跟人家跑湖北去了。人家很性急,在去湖北的路上,準確地說,是在一艘輪船的甲板上,就在她肚子里裝了一個孩子。悲慘的是季節(jié)不行,她差點給粘在甲板上起不來了。他們在裝孩子的時候,沒顧及那么多。事后她哭著說,不為別的,她至少有一爿屁股給凍壞了!他說,我也還不是凍木了?他答應(yīng)下船以后,給她買一盒凍瘡膏。

這事讓我撞了個正著。那時,我們的船正轟轟隆隆地東出夔門,甲板上有點站不住人。風大,峽口上的幾顆星星,抖得快要掉下來了。

我說,麻柳,我看到了,你把磨盤搞了。麻柳是我的堂兄,磨盤是我的表妹。我說,你們搞“近親繁殖”!

麻柳蔫答答地靠在船舷,想點燃一支煙,沒成功。磨盤聽出是我,哭也不哭了,掉頭就跑。麻柳說,你看到了好,明人不做暗事,不能沒個見證。麻柳接著嘆一口氣,說,我多少還是有一點虧,是別人搞過的,磨盤。

我想冷笑,但是沒笑出來。

我們的支書也名不副實。他領(lǐng)導了我們一輩子,退位的時候,我們大家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我們大家頓時瞧不起他了,見了他的面,打招呼就格外熱情一些。您老吃過飯了?您老的身子骨還好?瞧您老這幾頭羊,多肥!等等。由于我們的心頭都揣著瞧不起他的意思,又怕他瞧出來,打招呼就格外地熱情些。

支書從此睡不好覺。在黨不在黨的事大。他逢人就說,還挨門挨戶地說,說他當黨員的事。說過的人多了,他記不得說沒說,就見了面又說一遍,像個祥林嫂。我至少就聽他說過一百遍。最近的一次是在坡坡上。沒等他說完,我就開了腔。我說,大舅,瞧,您老的羊兒跑了!他一看,果然是羊兒都不見了,一片坡就剩下黃毛毛一樣的荒草和大堆小塊的亂石。我說,大舅,天快黑了,您請回吧請回吧,我把羊兒給您老趕回來,趕進圈里。我說著說著就飛快地跑了,害怕他追上來。其實支書動也沒動,他愣愣地望著我奔跑的背影。但我堅持認為,在這一類具體個別的時候,在不在黨的事小,羊兒的事大。

我一口氣跑到坡底,才回頭看了看。我看見支書拄一根細竹竿,勾腰駝背地站在原地,破襖上開放出灰白的棉花,就像苦楝子樹樁長出的幾朵蘑菇。稀稀拉拉的一把枯草,在樹樁上頭飛來飛去,那是支書的頭發(fā)。

可憐巴巴的支書。他身后是巍峨的“領(lǐng)袖山”。山峰背后,有一只老鷹滑來滑去。

支書說,他本來是人過了黨的,都是鬧土改鬧的!鬧土改的同志一走,填表畫押的事就擱了下來。再后來,時間一長,支書說:“誰還記得是入了還是沒有人喔!”

支書把這話說了又說。我們大家不信,還是熱情。他感到有點走投無路了,就去學校找那個村校教師。村校教師沖著過去支書給他評了許多的工分,就把支書的故事也聽了一百遍,百聽不厭的樣子。

支書說,你是最有文化的人,在我們這沓(地方),你是最最棒的,你幫我找一個“根據(jù)”吧,找到了根據(jù)跟大家說說。

村校教師只是一個十幾年都沒有轉(zhuǎn)正的“民辦”。但我們的村校,兩間教室,三個年級,就他一個教師,的確應(yīng)該是最棒的。所以村校教師深明“舍我其誰”的道理。他說,您老多年來支持我的工作,沒求過我啥事,您老等著瞧,絕對會有一個“根據(jù)”,我要是找不到這個“根據(jù)”,我就白披了知識分子這張皮了!

隔了些日子,支書到村校問消息。孩兒們正在上課,錯綜復雜的一片唱讀之聲。在教室和廁所二者之間,有一塊石頭,支書就坐在那上面等,一邊閉上眼聽。

33<>321<> 睡——吧,睡——吧!33<>321<>睡——吧,睡——吧……

祖國的——西沙——群島,是南海——上的——一群——島嶼……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二一一得六,四二-——得八……

等了一會兒,還不下課。支書覺得來的不是時候,就起身,腳板一踮一踮地走,怕弄出了響動,走到廁所背后的包谷地躲了起來。等放了學,他才走出來,找到村校教師。支書靦靦腆腆地還沒有開口,村校教師就蹙著眉說,“根據(jù)”還沒有找到,我的資料有限。支書大失所望。村校教師又即刻眉毛一揚,在支書的背上重重地拍一巴掌,您老別愁!星期天我去鄉(xiāng)上,有個寫鄉(xiāng)志的老師,我向他討教討教;若還不行,放暑假我定然下城里去查。支書說,下城的盤纏我出。村校教師豪氣于云地說,這點事!

支書感動得去搶教師的手。教師又說,您老別愁,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支書說,肯登肯登!支書忘乎所以,便打算把當黨員的那段情節(jié)又說出來,話到嘴邊,想法才變了:

“細卵(教師的小名),到了城里,多長一個眼睛,看有沒有磨盤,啊?”

我們村叫“領(lǐng)袖村”,更加名不副實。我們村原先叫什么名字,我那時還小,不記得了。我們村在大山的山脈上,土少,石頭多,就像那大山生的一個瘡或是長的一塊兒癬,黃皮皮的,白翻翻的。大山的山峰就在我們院子背后。平時,山峰是黑麻麻的,冬天就變白了。站在山峰上,可以看到五湖四海,只是誰也沒爬上去看過。我去爬過一回,爬了一半就一斤斗摔了下來,摔在一條石縫縫里。我捂著屁股打算站起來。就在我捂著屁股打算站起來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的山頭酷似一個人頭,一個非常非常偉大的人頭!

我把這事告訴了我們村,村上又把這個消息走漏給了我們鄉(xiāng)(那時叫“公社”),事兒就鬧大了。我的那一斤斗就成了“領(lǐng)袖山”和我們的村名的由來。

但是當初,公社書記帶來的一幫干部,圍著山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公社書記瞎跑一通之后,說:“不像不像,純屬捏造!”我氣壞了,就帶他們一個一個地躺在那條石縫縫里,再請他們一個一個地捂著屁股站起來。公社書記殺豬似的叫喚:看到了!看到了!這是唯一的角度!

有人躺在石縫縫里拍了照片,報紙一出,多少人驚嘆不已!那年冬天,我們村的土地上看不到一片雪,全讓外來人踩融化了。他們有的是敲鑼打鼓紅旗獵獵地來,有的是悄悄地來敬香。敬香的煙火把那年山峰上的最后一片雪也烤化了。公社書記派民兵捕了幾回人。但是那些煙火如同割不死的韭菜,第二天還是冒出來。公社書記只好作罷。他自作聰明地說,反正老人家的煙癮是挺大的。

來往的人一多,我們的狗都懶得叫了。開

春后,地里沒法下種,下了種也沒法長大。大家有看法,但不敢說。支書那時年輕氣盛,又完全沒想起自己不是黨員,又仗著是我的大舅,就對我發(fā)脾氣,還讓我媽提著我的耳朵,離地三尺。等到公社書記領(lǐng)著一個大胖子又來的時候,我們支書就找他“拿言語”(表達不滿)了。拿言語的時候,支書的懷里抱兒子一樣抱著一棵遍體鱗傷的包谷苗。

支書憋紅了臉,說,看看,看看,莊稼都,給你們,踏死完了,我們,貧下中農(nóng),還活不活嘛!

公社書記氣急敗壞地說,放你們娘的狗屁,還不來拉一把!原來這時,大胖子叫那條石縫縫夾住了,夾得要哭不哭的。

我們一齊大笑起來。

公社書記只一句話,就把大家全噎住了。他說,笑一個卵呀,這是蔡省長!

我們嚇得直冒虛汗。難怪,今天的公社書記,腰桿上還別著一把手槍!

支書把包谷苗一扔,帶頭撲了上去。我們大家都跟著撲上去。我的個頭小,又熟門熟路,便搶先插進了那條石縫。別的人,就進不來了。

我和公社書記共同來抬蔡省長。公社書記抱著蔡省長的屁股,我捏著他的脖子,用力往上抬。我平時抬一桶糞都沒問題,可就是不容易抬得動省長。在一片惡罵聲中,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我總算把省長給抬起來了。可就這時候,省長發(fā)出婦女那樣的尖叫:

“別動別動!我看見了吔!”省長興奮得達到了高潮。省長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千萬千萬千萬別動,就是這個這個角度……

我實在實在沒有力了。我的細脖子脹得有碗粗,眼珠子就要爆出來了,我終于暈死過去。據(jù)說省長非常感動,預言我前程遠大。我也非常感動了一陣子。

省長是個好人。他臨走丟下兩點指示:保護好領(lǐng)袖山,解決領(lǐng)袖村人民的吃飯問題。

我們村就成了全省革命群眾的教育基地,我們過上了好日子。公社發(fā)給我們救濟款和救濟糧,我們什么也不做。要不是第二年發(fā)生武斗,一發(fā)炮彈把領(lǐng)袖山打掉了一塊,我們至今還過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幸福生活!

那一發(fā)炮彈不偏不斜,把領(lǐng)袖山打了個正著,那個人頭一下子就削弱了,看不得了。

領(lǐng)袖村還叫領(lǐng)袖村,名不副實了。

我們只得重新拾起工具,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但我們再也提不起精神了。支書愁眉苦臉地常說:怎么辦喔,我們的莊稼越長越孬,我們的人口越來越少,我們的生活就像冷水洗雞雞,越洗越縮!

但就是在有飯吃的那一年,久婚不育的支書忽然有了精子,讓我的大舅母生了一個妹崽,就是磨盤。

從省城的碼頭前去不遠,有個大批發(fā)市場,市場旁邊一條死綿死綿的小巷,叫鄔家巷。一到黃昏,巷子里就活了,販子們在眨眼的工夫冒了出來,在眨眼的工夫就擺出了溜長溜長的地攤。地攤上應(yīng)有盡有,全是假貨,都很便宜。有幾個攤賣首飾,金光閃閃的,至少有幾麻袋戒指和項鏈。項鏈兩塊一根,戒指一塊一個。每個戒指上都刻著字,“富”、“貴”、“壽”、“愛”等等。來買首飾的特多,男男女女,有的是革命干部,穿“皮爾-卡丹”,穿“夢特嬌”,穿“金利來”和“花花公子”。他們穿那么好卻買了那么多一兩塊錢的首飾,不知道干什么用。在他們彎下腰桿的時候,總有一兩個本地小偷,在摸他們的包兒。

我在鄔家巷來來去去,口袋里也常常有一些元角分,可我就是不知道那些東西有什么用,一個也沒買。

但是想必,某一天黃昏,鄔家巷的人堆里鉆進來了一位干部不像干部,社員不像社員的人,就是堂兄麻柳。堂兄麻柳在那里,想必買了滿滿一把金光閃閃的戒指!他拿其中的一部分,就把磨盤騙了。

那天晚上,趁著天黑,趁著人聲鼎沸,他把新娘拉到一邊,拉到村長家的豬圈屋里。他把戒指掏出來,往新娘的手上套,每根指頭套上一個。在套第八根指頭的時候,磨盤就沉不住氣了,就伸一只手去摸麻柳的那張丑臉。麻柳也騰出一只手,摸新娘的臉和別的一些地方,摸得新娘更加傻乎乎的,氣都出不贏,就貿(mào)然決定另砌爐灶,跟這個穿一件舊西裝,脖子上纏一根布條條的表兄遠走高飛,去過幸福的生活。

狗日的!

我在船上跟他們碰了個正著。我打心眼里不贊成他們的做法。我從小就對麻柳這個人嗤之以鼻,對他的這種做法更是嗤之以鼻。錢要是不夠,我寧愿搶劫顧客,也決不會給磨盤一塊錢一個的戒指!

我決定調(diào)頭往回走,還是去我們的省城討生活。我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麻柳。半夜,船靠上了一個小碼頭,我提起行囊下船。趁人家排隊打擠那會兒工夫,我到底艙跟麻柳告別,算是見他們最后一面。我看見那兩個賊男女,坐在靠煙囪那兒,如膠似漆地抱著,暖烘烘的樣子。磨盤張著嘴傻笑。我踢了麻柳一腳。麻柳挪了挪身子,騰出一塊兒地方,同時松開磨盤,讓她來接我的扁擔和編織袋。我拍開了她的手。我沒有看見她指頭上的那些金晃晃的戒指。她聽麻柳說,路上搶匪很多,就統(tǒng)統(tǒng)藏起來了。

麻柳一定要送送我。我們上了躉船,催客的汽笛響了起來。麻柳說,木頭(我的小名),借我一點錢。我說,沒錢,有錢我這回就不出來了,在家里過年!麻柳說,多少總有一點吧,你曉得,成一個家不容易。我這時想起麻柳先前關(guān)于磨盤是被搞過的他有點虧那一句話,就把錢給了他,四十幾塊,一點也不剩。我在那個小碼頭上干了幾天,才湊足買上水的票錢。我想得開,就當是又遭搶了一回。

磨盤小時候,我給她講領(lǐng)袖村的來歷。講她出生前后發(fā)生的那一段故事。要是我們村的人將來不瘋不傻,不跑光死盡,這段來歷一定會萬代相傳的。我把磨盤領(lǐng)到石縫縫里看領(lǐng)袖山。看的遍數(shù)多了,磨盤就長大了。外面鬧改革開放的時候,那一天風和日麗,我看她躺在石縫縫里,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長度,就大著膽子把她搞了。還好,由于我個頭小,營養(yǎng)不良,沒留下后遺癥。

后來磨盤又來找過我?guī)谆兀也桓懔?。我想起村校教師的話,近親繁殖要絕種。所以,磨盤一脫褲子,我就想起這句話,想起這句話,我就懶心無腸。

麻柳領(lǐng)著磨盤,在湖北飽一頓、餓一頓地過了三天,就有點頂不住勁了。湖北人錢多,湖北的“扁擔”、“棒棒”更多,而且個個非善類。麻柳搶不到活,在車站碼頭喝西北風,綠眉綠眼地看人家掙錢。況乎麻柳一向挑肥揀瘦,原本就不是很勤勞的東西。他們把我給的錢花了,就有點頂不住勁了。麻柳對磨盤說,我的積蓄都給你買了戒指,我實在感到養(yǎng)不活你了。磨盤就從胸窩子里掏出一個戒指,叫麻柳去賣。麻柳焦眉愁眼地說,買都買了,我上哪兒去賣喲!磨盤決定自己去賣。麻柳才實話實說,磨盤一聽,流下了熱淚。

麻柳怨天尤人,同時說了些心里話。大意是,有家難回,其實我也后悔;我?guī)愠鰜?,只想搞一搞你,不曾想這么艱難。試問,飯都吃不飽,還有什么搞頭?

磨盤再一次流下了熱淚。

磨盤再一次流下熱淚的時候,就想起她遙遠的領(lǐng)袖村,想起她的親爹以及村長,最后還想起了她的表哥,木頭。

麻柳走投無路,打算把磨盤賣了,未遂;

磨盤挽救了麻柳挽救了家;

麻柳三請四催,求我替他殺一個人,我直奔湖北省宜昌市……這些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暫時按下不表。

冬去春來,綠肥紅瘦,轉(zhuǎn)眼又到了一個夏天。暑假,村校教師有車不坐,有飯不吃,餐風露宿,為支書跑了一趟縣城?;貋頃r,還沒進村,支書就聞出了氣味,就一顛一顛地跑去迎接。這一跑,支書不但丟了一只羊,還踢翻了兩個趾甲蓋。教師緊緊握住支書的手,您老的“根據(jù)”找到了!說完,將腳板一跌,只聽“砰”地一聲,兩個人都駭了一跳。原來是村校教師腳板上的一個大泡破了,黃水直流。

村校教師說,磨盤沒看到,倒是有了蔡省長的消息。他說,我到教育局見到黃股長,黃股長說,好消息好消息,他說,你可記得蔡省長?我說,領(lǐng)袖村的人記不得親娘老子,也記得蔡省長!他說,蔡省長死了。我說,死了有什么好。他說,蔡省長要贊助你們一所希望小學,還要送書,是他的遺愿,報紙上都登了!報紙在我的包包里。支書又驚又喜,要村校教師把“根據(jù)”講給他聽,還要把報紙讀給他聽。村校教師說,您老別急,這路上不好說,我腳痛。

我媽曾對我說:“山窮出鐵廣(礦),人窮氣力莽。不怕沒飯吃?!蔽覌寣ξ艺f過的話,比領(lǐng)袖山上的茅草還多,我記住的就這一句。這一句足使我長大成人,并堅強地度過我漫長的一生。一個人要有理念。我對自己說,莫見錢眼開。我的扁擔上刻著一行字: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參加國民黨。

我還要控制自己的情欲。這種事情,也只有我們窮人才能做到。雖然在一些具體個別的時候,窮人也很困難。

村校教師從縣城往回走那天,烈日高照。烈日高照的那天,我們一幫伙計正在省城揮汗如雨地掙錢。我們?yōu)橐晃惶峒揖?。那是一套非常高級的家具。我們完整無缺地把家具搬進了太太的家里。拿到錢,就完事,大家扭頭就走。太太說,咋就走了?大家說,走了走了。跑得快的,早已到了樓下。我看太太發(fā)急的那樣子,心一軟,就留了下來,替她把家具一樣一樣地擺到位置上去。我在忙著干活的時候,太太打開空調(diào),坐在椅子上歇著,抽煙,喝水,盯著我。那太太紅嘴長發(fā),黑眉大眼,仿佛還很好看。我覺得我的一身臭汗可不能把這樣的太太熏壞了,大致差不多了,我就急于抽身。太太放下杯子,從荷包里扯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在我眼前一晃,說,擦一擦地板。的的確確,紅色的地板上有好多我們窮人的腳印。但是我不肯擦。這里牽涉到我的理念和窮人的尊嚴問題。太太就把錢收回去,又扯出一張一百元的大票,在我眼前一晃,擦不擦?我說,擦。上了一百元,我的理念就沒有了。

一百元的活,總得好生做一陣子。我蹲在地上擦,太太坐在椅子上看??照{(diào)把我們的汗水都吹干了,吹得神清氣爽。太太說,你挺老實的,是哪兒人?我說,領(lǐng)袖村。太太說,名字怪怪的。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木頭。太太說,木頭?名字怪怪的……說著說著,我擦到了太太的腳前。太太的拖鞋踩著了一個窮人的腳印。我說,太太。太太一動不動。我又叫了一聲太太,太太還是不動。我還要叫太太的時候,就叫不下去了。我看見太太的腳丫好白,比磨盤的肚子還白!太太的腿一動不動地張著,我順著一條腿往上看,看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太太就嘻地一笑,杯一歪,蕩了一些出來,撒在我的手背上。我才知道,太太喝的是酒。太太說,好看嗎?我說,好看。太太就叫我起來,叫我把剩下的酒喝下去。我一口就喝下去了。太太說,去洗洗澡。見我呆著,又說了一句,老頭子不在家,老頭子帶他的小麻×到深圳去了。說完,起身朝另一間屋里走。見我還是呆著,太太把屁股一甩,又走回來,扯出兩張一百元大票放在茶幾上。太太說,工錢。

就這樣,我上了太太的賊床。我閉著眼瞎搞一通。太太的尖叫駭?shù)盟廊?。要是換在我們那沓,這樣的人沒人敢搞,一村的人都聽見了!

一完事,我就后悔。太太張著嘴喘氣,我看見太太的牙齒背面一片漆黑;而且太太的汗水把眉毛沖不見了,臉上的顏料也沖不見了,就像一個活尸。我才想起所以人家老頭子都不想要了。這么想著,我回頭到衛(wèi)生間吃了半塊肥皂,又統(tǒng)統(tǒng)吐了出來。

我沒拿太太的錢就走了。我不能搞了人家還拿走人家的錢。這是我理念的延伸部分。但從此,我再也沒犯過同樣的錯誤。關(guān)鍵的問題是,我害怕自己不好意思拿自己的工錢,害怕她們的眉毛讓汗水一沖,就不在了。

也會有無所事事或欲火如熾的時候,我就想一想領(lǐng)袖村,或者想一想磨盤。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麻柳走投無路,打算把磨盤賣了。和中介人談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才通知磨盤,說是讓她跟一個有錢的人去過,放她一條生路。

他們在碼頭上的候船室辦交接。等了半天,不見人影。磨盤開始吐酸水,麻柳給她捶背,一邊賊眉賊眼地看門口進來的人。磨盤說,三天沒吃飯,餓得像鬼子,在家時可從沒有餓得像鬼子。麻柳說,就好就好。在辦過移交之后,將由買方出資,大家共進晚餐,這是先前說好了的,是合約的一部分。

又等了一會兒,中介人來了,徑直走到麻柳身邊。磨盤一看,狠狠瑣瑣一個人,也是一條“扁擔”,心頭就涼了半截。麻柳問,人呢?中介人說,就來就來。麻柳把蓬頭垢面的磨盤一拍,老兄,咋樣?你可下細看看,咋樣?中介人乜斜著打量磨盤,說話結(jié)巴起來,乖,乖!老麥真真真有福氣!

說著話,那老麥東張西望地從門口進來了,手上提著一摞盒飯。中介人招呼一聲,老麥就走過來。麻柳說,搞沒搞錯?中介人說,沒錯,沒錯。老麥把盒飯遞過來,低著頭不敢看人。麻柳強打精神,把盒飯推在一邊,就吃這個,你搞沒搞錯?說得中介人和老麥怪不好意思。中介人把盒飯送到磨盤手里,磨盤打開就吃。吃了一大半,她才注意到老麥。先前麻柳介紹過,說他是虎爪山林場的干部,砍了三十年樹,存了不少錢,要不是如今封山育林,他還沒這份閑空下山呢。雖說是干部,可在磨盤眼里,比領(lǐng)袖村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特別是他頭上的那一堆千層帕,也不知裹了多少個倒霉和遭孽的日子,把一對鼠眼都遮不在了。

磨盤吃完一盒,三個男人同時把自己的一份又遞上來。磨盤揀了中介人的那一盒。一邊吃,一邊發(fā)現(xiàn)三個男人扎成一堆,在數(shù)錢。多數(shù)是零票,油浸浸、爛渣渣的,元角分。

吃飽了,磨盤起身上廁所。尿完尿出來,麻柳和中介人一邊一個,畢恭畢敬地候在女廁所門口。麻柳正要說話,磨盤抬手就給他一個耳光,打得麻柳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

磨盤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大門,見麻柳和中介人追了上來,就開跑,橫穿馬路,見巷子就鉆。宜昌城這幾年打“三峽”牌,比四川重慶打得好,修了好多的馬路和岔街,跑起來比領(lǐng)袖村的那些坡坡順腳多了。才一會兒,磨盤就把那兩個男人跑不在了。磨盤坐在一個巷子口歇氣,心

想,別把兒子跑小產(chǎn)了。

歇了一會,麻柳找了過來。她看見就麻柳一個人,就坐著沒動。關(guān)鍵是麻柳那副饑寒交迫的樣子打動了她的心,就招呼了一聲。麻柳挨著她才落坐,就嗚嗚地哭起來。磨盤沒哭??薜貌畈欢嗔?,還不見中介人過來,麻柳把兩眼一睜,拉起磨盤就走。走到巷子深處,麻柳說,其實我真的舍不得你,現(xiàn)在錢也有了,我們換一個地方過!磨盤說,這錢算我們借,有了就還。

他們在火車站附近租了一間房,隔兩天,磨盤到餐廳打工,不久,又到發(fā)廊打工,再后來當三陪小姐,很走紅。她連本帶息拿出一千元,叫麻柳去還給那個當中介的“扁擔”。麻柳出門逛了一整天,回來時,兜里的錢不在了。麻柳說,我把錢還了。磨盤不多問,磨盤在鏡子跟前正忙著試衣裙。她不能讓人家騷客們看出是懷了崽的,不純情,得盡量堅持一段時間。

以后,磨盤也再沒提還錢這事,記不得了。

那天午后,支書把村校教師接到家里。由于年久失修,房子快要塌了。加上磨盤走后,支書白天不落屋,晚上和羊們住在一起,屋里布滿了蛛網(wǎng)。他們左沖右突,找到了桌子和板凳的地方,但是他們的腳上,還是裹了厚厚的一層蛛網(wǎng),以至于行動不便。支書拿袖子抹掉板凳和桌子上的一層灰塵,又找出一只碗,拿袖子抹抹干凈,從缸里舀了半碗水,端在村校教師的面前,算是茶。村校教師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

這時候,向晚的陽光從墻縫里射進來,筆直地從中穿過,將桌面一分兩開,兩個人的臉就不在了。向晚的陽光在經(jīng)過那一只水碗的時候,碗底所蠕動的那些孑孓,像一朵鮮艷的花。

村校教師開始把他搜集到的“根據(jù)”,以最淺顯易懂的語言說給支書聽。這些最淺顯易懂的語言,就像潺潺的流水流進了支書那干涸的心田。其大意如下——

一、報載,云日縣鳥兒鄉(xiāng)一招聘干部孫某聯(lián)系群眾,任勞任怨,表現(xiàn)突出,被提拔為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副縣長,近日查明,孫某系一外地逃犯,曾將其妻剁成肉醬;

二、報載,某高級官員之爺爺易某,目不識丁,文盲一個,自被任命為車池省教育廳長以來,猛力推行教育新思維,車池教育又上新臺階;

三、報載,自稱無黨派人士約翰某某,以絕對多數(shù)票當選合眾國二十一世紀首屆總統(tǒng)。經(jīng)查,此前總統(tǒng)于暗中曾分別加入共和黨與民主黨,故獲票甚多。國會將因此彈劾總統(tǒng)。但從目前的情況看,彈劾似并不影響總統(tǒng)執(zhí)政,昨日,總統(tǒng)在宮前的草坪上宣布,將發(fā)動新一輪海灣及巴爾干戰(zhàn)爭。

……

村校教師以淺顯易懂的語言,把所有這些“根據(jù)”刻寫在支書的心坎上。支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支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太陽就落山了,同時震顫了室內(nèi)的空氣,從房頂上就掉下來幾片瓦和幾只耗子。積年的塵埃也紛紛而下,遮住了他們的視線。村校教師說,屋要垮了。支書說,是要垮了。

經(jīng)過這一席談話,支書年輕了十歲,支書就又像是支書了。支書站起來說,我們走,天快黑了,肚子餓了,屋要垮了!支書領(lǐng)頭,躡手躡腳地往外走。村校教師相跟著,躡手躡腳地往外走。村校教師讓門檻絆了一跤,那房子就散了架。村校教師爬起來,緊跑幾步,追上支書,驚魂未定地說,您老的房房房子……正說,只聽轟轟隆隆地一陣響,那塵土像原子彈爆炸一樣騰空而起。支書頭也不回,背著手繼續(xù)往前走。他要去找他的老姐姐,就是我媽,他要把那些重要的“根據(jù)”給她說說,免得她老是不放心。他還要去找一找那個窩囊的現(xiàn)任村長,把自己的事和省長的事說說。瘦死的牛比馬大,村長總歸是村長。

我們村最后一個名不副實的人,那就是我,木頭。木頭是領(lǐng)袖村惟一一位見過世面而又可以信賴的人。他雖然基本上沒有文化,而且事事不順,但只有他闖蕩過天下,同時堅強地保持著咱領(lǐng)袖村窮人的傳統(tǒng),那就是善良、愚蠢、慷慨、下流和值得信賴。

有著這樣的本性,木頭才不會因自己碌碌無為而后悔。

但可惜的是,木頭并不存在。他和領(lǐng)袖村及其有關(guān)的人物一樣,并不存在。他們是我失眠的時候,所看到的幻像。我總是在秋季的每一個下半夜失眠,并總是被這樣的一些幻像所折磨。我于是從妻子的身邊悄悄溜走,披上那件破舊的藍格子紡綢睡衣,坐在我的燈前,點上香煙,開始靜靜地記錄下這些幻像。我總是餓著肚子記錄這些幻像,所以我的領(lǐng)袖村是那樣地貧窮,和那樣地無助!

我還扮演了木頭。我扮演木頭,這在經(jīng)濟十分發(fā)展而文學市場暗無天日的中國,也還是一個微小作家的權(quán)利。

今晚以后的日子里,我還會失眠。我還要寫領(lǐng)袖村,寫村長和別的一些男人與女人的故事。由于近親繁殖和永久的貧困,總有一天,村上的人非聾即啞、非瘋即傻,跑光了.死絕了。我要寫到最后一位村民的倒下,讓大山的那一塊荒涼的“皮癬”上,重新長出植被、森林、烏鴉和野豬。這也是一個微小作家的權(quán)利。

我的下一篇小說,我打算這樣開頭——

麻柳三請四催,要我去殺一個人。我趕到宜昌,天還不亮,麻柳一個人在碼頭上接著我。麻柳神神秘秘的,不說話,只管走路,在一盞路燈下,麻柳停下來,摸出幾毛錢,交給一個瞌睡瞇兮的老頭。麻柳把我?guī)нM了那家公共廁所。麻柳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把我的扣子都抓掉了一顆。我看見麻柳抖得像篩糠,褲子也尿濕了。麻柳說,這會兒清靜,快動快動手手!我半天才搞明自,他要我殺的人,就是他自己,麻柳。

熊建成,作家,現(xiàn)居重慶。主要著作有小說《激蕩的大寧河》、《四十八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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