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瑪拜·比拉勒（哈薩克族）

一

這是一個月光灰白、生界睡意濃重的夜晚。在一群命運永遠(yuǎn)漂泊，而此刻又相對平靜的駱駝中，一頭懷胎已足月的母駝，終于抗不住長達(dá)兩天之久的陣痛折磨，恍恍惚惚地離群出走了。

它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躲過那個性格暴烈的駝王和馴駝人的眼睛，遠(yuǎn)遠(yuǎn)離開群體，在一處小沙丘上臥了下來。

兩天前，母駝初次感到陣痛的時候，一時緊張得不知所措。它看見一簇干枯的鈴鐺刺就摩擦上去，企圖擺脫掉什么。然而，鈴鐺刺不但沒有幫它解除痛苦，反而將它身上一縷粗粗的鬃毛拉了下來。相比之下，這沙丘倒是一處可靠的天然產(chǎn)床。母駝就將兩條前腿緊緊地頂著地，讓兩條后腿踢騰著，以便減輕一些痛苦。

陣痛好像到了最后的關(guān)頭，它小心地將大汗淋漓的身子站起來，不自覺地向前挪動著。

這里是一片密集似馬鬃的芨芨草地，母駝在這里倒下了。

這一倒下，果然就有了進(jìn)展。有個水泡，像充足了氣的牲口膀胱從母駝的尾部掉了出來，“嘭”地一聲破了。一股暖暖的水流浸濕了母駝壓在體下的右腿。沒過多長時間，就有一雙屬于全體沙舟家族的小腿出現(xiàn)了。這雙小腿帶出的是一個生命的軀體。這軀體就像水里長滿綠苔的卵石，一滑就落到了地上。

五月里春意融融，就像鐵匠手里行將降溫的熱鐵，雖然慘淡，又很熱烈。干燥的風(fēng)吹拂著大地。那母駝實實在在感到了這次生育的艱難。前兩次它也曾出走，但那感受全不同于此，前兩胎都是足月便生的，而這一次卻遠(yuǎn)遠(yuǎn)超出數(shù)日，而且小東西生下來就與眾不同?？瓷先ニq毛厚得多，色澤也很亮，且體型碩大。

母駝懶懶地躺在地上，只把那粘滿了羊水和泥土的右腿壓在身下。忽然，它打了一個寒顫，無意中咬了一下牙。旋即上面發(fā)硬中間陷下去的舌頭兩側(cè)就流出了一股黑色的血，帶著泡沫順嘴角溢出來了。

山外沙漠腹地，風(fēng)聲漸靜，太陽升起了，母駝終于抬起頭，抖掉了粘在耳朵上的泥土，開始清醒。它迅速收起了四肢，膝蓋下就現(xiàn)出曾被繩索摩擦的痕跡。它拼命甩了幾下腦袋，又張開了滿是綠色分泌物的嘴，痛痛快快打了個哈欠，掙扎了三次，便“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盡管母駝身上有一層厚厚的絨毛裹著，但從皮上沁出的汗水已經(jīng)讓它降下溫來，濕乎乎地，母駝就感到了被寒意驅(qū)使的戰(zhàn)栗傳遍了全身。這戰(zhàn)栗雖然很輕，但足以使它感到乏力。

駝羔粘乎乎地臥在地上，從它的鼻翼下傳出一聲聲嬌嫩的呻吟。母駝心里一陣激動，它是這個世界上母駝所最熱愛的一個小生靈啊!為了它，母駝甚至妒忌它的同類，它的主人，還有水，還有風(fēng)，還有草地上一切叢生的灌木。僅僅為了這，母駝才要到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獨自享受迎接新生命的快樂。它向它的孩子伸長了脖子，低下頭來。方才那似乎已經(jīng)僵硬了的頸骨“啪啪”地響著。這小生靈是為母駝腳下的大地而誕生的。母親貪婪地吻著它的孩子，舔遍了它的全身。

母駝在出走三天后，度過了艱難的產(chǎn)期，完全恢復(fù)了。駝羔身上羊水氣息已經(jīng)散盡，濕濕的絨毛也已經(jīng)干了，變得柔軟而蓬松。它的腦袋像山羊腦袋一樣大，整個身體依然嬌嫩、脆弱。

駝羔身上的黑色血管在皮下消失后，地上水淋淋的胎盤，就被一只花獾銜走了。

幾天的磨難過去后，新生的駝羔仿佛也染上了某種威懾力，它身上長滿了密集的絨毛，腦袋碩大，活像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小獅子。

連日來，母駝的主人沒少費周折，那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但他還是從空中的那群烏鴉那里預(yù)測到了他的走失的駱駝很可能就在附近。

這天中午過后，這個給母親帶來巨大痛苦的壞小子，盡管體格龐大，像頭幼獅，但還是被主人擒獲了。

二

那個出生時渾身鐵灰色的小家伙，見了風(fēng)見了陽光之后，毛色就變成了灰褐色?？蓢@的是，它一生下來居然就躲避了狼、獾、喜鵲、烏鴉們的一次次進(jìn)攻，有力地顯示出它的家族不同凡響的生存能力。

遺憾的是小駝羔失去了自由的天地。那里廣闊無垠、空氣新鮮、陽光充足，母親的氣息是那么的濃郁。哦!那是個自由的世界，它永遠(yuǎn)難忘。

不是嗎?它清楚地記得自己是怎樣沖破了胎盤，然后試著直起脖子來，伸前腿、騰后腿。它記得僅這幾下就累得耗盡了全身力氣。它就那么躺著緩了口氣，開始努力著要站起來，過了一些時候，它睜開了眼睛，第一次看到了燦爛明媚的大千世界。它多想像眼前的母親那樣站起來，或像那群重重圍著它的飛禽們那樣飛翔……當(dāng)然，它最想的還是盡快濕潤正發(fā)干的莒頭。但是，小駝羔的愿望一個也沒實現(xiàn)。

它被裹在氈子里，身體被身下的鞍子撞擊著，跟隨馬后的是它的母親。母親一路悲鳴著，小跑著。小駝羔處于極度的無奈之中。

小駝羔的身子除了胸部外，其它地方都裸露著。它就用兩條后腿狠狠頂住了鞍子的一側(cè)，輕輕地呻吟著給主人制造點兒小麻煩。它這一頂不要緊，那匹馱著它的馬誤以為應(yīng)該加速了，就拼了命地狂奔起來。以致小駝羔的軀體受到了更強(qiáng)烈的撞擊。小駝羔痛不欲生，耳朵里盡是母親的悲鳴。

五月底，積雪已經(jīng)融盡，大地露出了黑色的脊梁。雪水就像乳汁、乳脂般地滲進(jìn)大地的肌膚，葉連哈布哈這地方就像一位產(chǎn)后的女人在靜靜地躺了一些時候之后，便出現(xiàn)了旺盛的新綠。那些鹽堿的洼地處，干枯的植物們也似乎一夜之間就將它們的枝椏點綴上了生命的綠葉。這些綠葉也就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給這塊荒涼的曠野網(wǎng)上了植被。春雨過后，菌類植物開始茁壯成長，但它們總是不能忍受陽光和冷風(fēng)。

駱駝們到了春天就更換了生息的天地。它們很快又擁有了新的生命活力。

這里的山麓有巨大的緩坡，緩坡上草木茂盛。山麓上是巨大的巖石。兩邊是高山，像駱駝這一類的動物絕難逃得出去。這里炊煙裊裊，犬吠陣陣，偶爾還有主人大聲的、很不滿意的斥責(zé)聲，那是因為一頭不愿戴籠頭的雄駝引起的。石圈里有些駝羔輕聲地叫著。遠(yuǎn)處有一抹淡淡的霧靄在山腰間飄浮著、飄浮著。

小駝羔在馬背上初次表現(xiàn)的反抗，或許正是它的父母輩渴望自由的一次表現(xiàn)。但無情的皮鞭卻給了它沉痛的創(chuàng)傷。這一創(chuàng)傷很快使它覺醒，原來，這里是一個充滿了羊糞氣味的石圈。蒼蠅蚊子肆虐，甲蟲臭蟲遍地，甚至還有一種狗糞的臭味。

小駝羔一雙圓鼓鼓的黑眼睛也更加明亮。它同母親一起經(jīng)歷了苦難，甚至被主人從馬背上拋下來，以致它嬌嫩的骨架子差一點碎裂。而眼前的世界和這污濁的空氣又開始污染它原本無比圣潔純凈的心臟。

此時此刻，小駝羔的腳掌在接觸了土地之后變得有折皺了。圈里所有的小駝羔們你推我搡，哼哼唧唧發(fā)出怪叫，身上幾乎都是臟乎乎的，因為身下就是它們自己排出的糞便，而且圈內(nèi)陰暗、潮濕。小駝羔被主人拉到這群小家伙中間就不管了。

它和母親偶爾見見面。而其它的駝羔們叫夠了鬧夠了也就相互依偎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看起來，它們似乎都比小駝羔過得幸福。因為它們的母

親乳汁很少，又走不出太遠(yuǎn)，過不了多久就會來看看它們的孩子。它們呼喚兒女的聲音那么纏綿，主人就又只得將兒女們放出去，它們就得到了自由。只有小黑駝孤單單留在那陰暗的圈里。

小黑駝的母親與眾不同，它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走出去覓草吃。所覓到的自然是綠色素最濃、味道最香、營養(yǎng)最豐富、口感最好的上等食草。比如蒿草葉、牛蔥、沙蔥。這一次生育使它比前面兩次都更加憔悴和虛弱，它需要足夠的營養(yǎng)補(bǔ)充。同時，為了它痛苦中生下的孩子它也將全身心地加強(qiáng)體力，補(bǔ)充自己，以便哺育自己的孩子。

在圈里，小黑駝偶爾能夠憑著一種敏銳的感覺和聽力聽到一陣陣來自遠(yuǎn)方的、幾乎是來自于大地深處的淡淡的、深沉的呼喚聲，那簡直是一種優(yōu)美的旋律，它甚至感覺到這旋律穿透了石圈的石壁。小黑駝或靜靜地躺著，或靜靜地立著，全身心地接受著這聲音。這聲音使它感到了饑渴，涎水就順舌邊流溢出來。有些駝羔也有了同樣的體會便也糊里糊涂地亂舔小黑駝，好像它就該是它們的母親。小黑駝氣極了，毫不客氣地把這些笨蛋推開去，然后，它走到開了一點縫隙的門邊，用剛剛長出幾根須毛的嘴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就靜靜地望著外邊。

果然，它就得到了一種新的感覺。在遠(yuǎn)處的一個坡下傳來的分明是母親的聲音，先是非常有力然后慢慢弱下來。它還看見了母親的駝峰露出了那個坡尖，像個被半埋在土里的骨頭似的。

小黑駝的口水頓時粘乎乎地涌了出來，這是個多么難得的機(jī)會呀。不久，女主人從屋里走出來，還提著一個木桶。她來到圈門前打開了栓。條件反射越發(fā)使耐心已全然失盡的小黑駝的饑餓感更加強(qiáng)烈了，主人剛解開門繩。小黑駝就沖向母親，用嘴鉤住了母親碩大的乳頭，拼命地吸吮起來。正當(dāng)乳汁甜蜜蜜地滋潤了它干燥的喉嚨時，主人揪住了它的頭發(fā)，猛地將它拉開去，自己開始擠被小駝羔吮軟了的奶頭。這個時候，母駝的乳腺也已放松，乳汁嘩嘩地流進(jìn)了桶里。這樣前后反復(fù)三次后，母親積蓄了多時的營養(yǎng)豐富的乳汁全進(jìn)了木桶。

最難忘，主人初次將它和母親從荒地里找回來的時候毫不吝嗇地把應(yīng)該屬于它的乳汁全給了它，它美美地飽食了一頓母親最富營養(yǎng)的初乳。乳汁給小駝羔體內(nèi)的活力奠定了最有力的基礎(chǔ)，這個小小的反芻動物的胃口從此也就日漸完善。

不管怎么說，這事兒畢竟不公平。別的駝羔們因為母親少奶而可以得到充分享受，小黑駝的母親卻因為產(chǎn)奶多而被人無償剝奪。

后來，隨著小黑駝的體格一天天壯大起來，它也開始像別的駝羔們那樣，變得極不安分，動轍就又哭又鬧了。

與此同時，母親也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平時主人擠奶時總是讓駝羔吮了奶頭，奶頭被口里的粘液濡濕后，主人就長時間地擠下乳房里的乳汁。甚至在奶量稀少的時候，主人還用巴掌噼噼啪啪地打乳房，奶就又被催了下來。那種時候，母親感到無比痛苦，乳房像有千萬個針頭刺一樣。天長日久，母親就經(jīng)不起如此的折磨了，近幾天來，它的乳頭上甚至長起了許多血泡泡。它拒絕、它反抗，然而，打在它身上的是一根斷了的馬樁。更有甚者，它的兩條后腿被緊緊地綁在一起，它感到兩腿之間潮濕疼痛，它還感到了鐵掌的靴子踢在腿上有刺骨的疼痛感傳遍全身。

因禍得福，母親如此，小駝羔竟得到了意外的待遇，主人不再擠母親的奶。在它的傷口痊愈之前，小駝羔可以與母親共同生活了，它們被放養(yǎng)在牧場上。

數(shù)日后，牧草變得異常旺盛。母親乳頭的瘡面也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乳汁分泌異常濃郁，乳房也龐大了。

小黑駝躺在綠草如茵的大地上，美美地打了個滾兒。它的身體原本是潔凈如玉的，多少日子來，石圈里的穢物粘了它的身體、臭氣滲進(jìn)了它的肌體。而此刻，溫暖的陽光、自由的空氣、潮濕的綠地把這一切都從它的身體上蕩滌了，換上了芳草的氣息。哦!自由是何等美好哇!

小黑駝既然得到了能夠隨心所欲、不被關(guān)押捆綁的機(jī)會，就盡情與母親涉足廣袤的草地。它遠(yuǎn)遠(yuǎn)地走出去，卷起細(xì)細(xì)的小尾巴，在一處山坡，看到了一簇高大、繁茂、紅花盛開的龍牙草。這使它心花怒放，大開眼界。它饞涎欲滴，本想大嚼一口，卻又嚇了一跳，龍牙草尖利的針刺狠狠地刺痛了它細(xì)皮嫩肉的嘴巴。

小黑駝一驚之下想到了還是不能輕易離開母親。于是，它一路小跑著回到了母親身邊。這里也有許多誘人的食草，小黑駝大口大口嚼了幾下，爾后懶散地臥下去。小黑駝在一些翹起薄片兒的石頭上蹭了蹭脊背的肋條，然后四腳朝天地在地上打滾兒。最后，它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痛痛快快地抖了抖身體。

母駝畢竟是按時生育了的，因此，在牧草開始旺盛起來的時候，它便很快恢復(fù)了體力。新的絨毛也油滑閃亮地長滿了全身。此時此刻，它豎起了薄薄的耳朵，用一種警惕的目光環(huán)視四周，心里暗自思忖——也許該是離開這個牧地的時候了。母駝高高抬起頭，出現(xiàn)在視線里的是遠(yuǎn)處一個低洼的褐色草地。母駝方向已定，便把頭轉(zhuǎn)向了那邊。小黑駝此時也已在小崗上靜靜地站了片刻，它排出了些能說明它嬰兒期結(jié)束的有些發(fā)軟的糞便，就緊隨母親去了。

但是沒過多久，吵嚷聲便開始在四周哄響起來。主人們發(fā)現(xiàn)逃犯似的，高聲呼喊著把母駝趕回了營地。

小黑駝終于不必整天被關(guān)在黑暗的石圈里了，但它并不自由，它被主人拴在離石圈很近的兩根木樁之間的繩索上。繩索上還系著其它駝羔。這些小東西們過慣了石圈里的溫暖日子，一旦被拉到外邊來便叫苦連天，神態(tài)憔悴，身體也消瘦了。小黑駝同它們一起接受著太陽烘烤和風(fēng)吹雨淋。但相比之下，小黑駝卻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

母親也比以往精明多了。它時不時地回來看看孩子，或干脆跨過繩索把奶頭湊近孩子。這樣，在主人到來之前，小黑駝就已吃得差不多了。

母親的機(jī)智造福了小黑駝。它總是與母親合作得天衣無縫，抓住機(jī)會就填飽了肚子。每逢這種時候，主人就會氣咻咻地盯住母駝罵著什么把小黑駝放了。

母駝生來體格高大，生命力強(qiáng)，勝得過一頭雄性單峰駝。也正因為如此，它才有力地保全了一個頑強(qiáng)的后代，盡了一個做母親的責(zé)任。為此它受盡苦難，忍辱負(fù)重。從懷胎到生育，從生育到養(yǎng)育，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駝類后繼有人。它要使小黑駝頑強(qiáng)生長就必須具備最強(qiáng)的適應(yīng)力，懂得與惡劣的環(huán)境作斗爭。為了這個，母駝在人類的眼里就變得可惡至極，開始經(jīng)常遭受他們的懲罰：棍棒打擊和辱罵。

三

在大地沒有完全化凍的時候，土地的色彩已經(jīng)變成黑色了。駱駝群也轉(zhuǎn)向春牧場。它們在塵土滿天的旅途結(jié)束時被趕進(jìn)了一個低洼處的土壘圈中。

圈墻高高地圍著，活像一個陳舊的城堡。圈中駱駝們反芻著，上下兩片兒嘴唇一左一右松垮垮地翕動著。真的有種不祥之感籠罩著它們。一些年長的駱駝不安地走向每一個角落，總想做點兒什么，以擺脫這種不祥之兆。

小黑駝還蒙在鼓里。盡管它自小就被戴上

了籠套，但畢竟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人拽住籠套繩將它往外拉的時候，它就四條腿死死頂住，盡量往后坐著，不肯服從。但還是被主人拖死狗似的拖到了圈外。然后，小黑駝就感到有一條皮繩像蛇一樣地纏住了它的身體。那繩恰好勒在它的喉結(jié)處，以致于它幾乎憋過氣兒去。小黑駝忍無可忍，使盡渾身解數(shù)，爬起來就沖向站在門邊的那個又黑又粗又矮的家伙，正是他在它呱呱落地不久就占有了它的一生，并給它戴上籠套，還搶先擠走了母親的乳汁。然而還沒等小黑駝張開細(xì)嫩的牙齒，來自八方的力量就將它強(qiáng)硬地按倒，隨即是一陣拳打腳踢。它的四條腿甚至被捆在一起，細(xì)細(xì)的尾巴從兩胯之間被拉過來，然后就有剪刀將它上面的一層絨毛剪了下來。小黑駝?wù)嬲媲星械馗械接幸粋€力量非常魯莽地壓在它的耳根兒上，使它的頭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它的尾毛被剪下之后，它感到?jīng)鲲`颼的，像有千針萬錐扎在身上。哦!原來這還是便宜的，當(dāng)燒紅的烙鐵落在它的大腿肌上的時候，小黑駝才著實感到了痛苦。或許因為它天生不肯屈服的性格，那烙鐵竟在它的身上嗞嗞啦啦響了好一陣子，直到它細(xì)嫩的肉皮被徹底燙熟的時候才罷休。這時一陣焦煳味兒飄起來，小黑駝聽到了青筋被燙得卷起時的嗞嗞聲。

小黑駝死去活來，而人們并沒有放棄它。它的耳朵又被人掐住，然后利刀一拉，割下了一塊耳朵。這也是一個標(biāo)記吧?!還沒有完，還有它的鼻子。那鼻子也得用刀子捅一個洞，以便將來拴繩索。這一切的一切，實際上在進(jìn)行之時小黑駝并沒有完全意識到，直到它解脫了這烏煙瘴氣、吵吵鬧鬧的酷刑之后，它才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小黑駝血淋淋地站在山梁上。它原本是自由的——它的祖先原本是屬于大自然的，可現(xiàn)在它成了家畜，寄人籬下、遭人凌辱。站著站著，小黑駝心里萌生了可怕的念頭。

以后，它經(jīng)常獨自外出，從不安分守己。有時也會跟隨那些不肯俯首貼耳的老駝們?nèi)ミb遠(yuǎn)的牧地或消失在密匝匝的灌木叢間。直到夏牧場開始蕭條的時候，它們才回到山麓。而冬天來臨時，它又總是遠(yuǎn)遠(yuǎn)走向沙丘腹地。

那次“酷刑”的經(jīng)歷給小黑駝留下了永遠(yuǎn)難以磨滅的印象。每年，剪駝毛的時候，最讓主人犯難的便是它了。它是難以制服的，非四五匹馬絕難絆倒它。它一年年成長，變得體格高大，頭頂上有一撮威風(fēng)凜凜的鬃毛。它的尾巴高挺，使前身越發(fā)顯得健壯而有力，活像一頭大象，走路的姿式更像一頭傲慢悠閑的熊。這家伙三歲的時候就開始有了占有欲，這使得主人一眼就看出它不同凡響，是一塊天生的好料，于是，小黑駝就幸免了被閹割之苦。

如今的小黑駝已經(jīng)是駱駝族類的真正皇帝了。駝群在它的帶領(lǐng)下遷徙，它的主人祈求主給黑駝賜予平安。甚至主人自己都對黑駝也敬畏三分。

秋季的一天，黑駝突然感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激情。它三番五次地接近那三三兩兩分散在野地里的駝群，但都被那些先前的雄駝趕了出來。母駝們似乎也都已服從了那些高大的家伙。

這是一個寒冷的秋夜。周圍的一切影影綽綽，大地雖然覆蓋了一層雪，但還不曾結(jié)冰。一條小溪兩岸是芨芨草，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唇形花、馬蘭等植物。一群母駝在此地飽餐之后排了些糞便就臥下了。這時，它們中間又多了兩個雄性駱駝，這是在三四歲的駱駝群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角色。兩只雄駝在相距丈把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虎視眈眈地彼此對視著，其中一只正是黑駝。盡管夜幕已經(jīng)降臨，但黑駝傲慢的氣質(zhì)已經(jīng)震懾了情敵，以致那個年輕的流浪漢多少愣了片刻。之后，黑駝就走進(jìn)母駝群里。母駝?wù)验L著厚厚駝絨的胸膛貼在被捂得熱烘烘的土地上打盹兒。黑駝先用鼻子拱起了一頭臥在邊緣的兩歲母駝，然后其它的母駝也都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被它趕走了。營地上只剩下了一個黑影，那個被黑駝的威懾力驚呆的流浪漢就朝那個黑影走去了。其實，那是黑駝有意避開的，那個黑影是它的生母。這個天生性格倔犟的母駝生育了黑駝這個具有使命色彩的雄駝，也算盡了天職了。無論那流浪漢如何施展絕技挑逗，都沒有能夠打動這只母駝。

黑駝成器了，母駝深深懂得，它和黑駝之間的母子關(guān)系也就永遠(yuǎn)結(jié)束了。

黑駝威風(fēng)凜凜地統(tǒng)治了眾多的駱駝。這是它天生的本領(lǐng)和才氣。

這年冬雪很早光臨世界。往常都是先起風(fēng)暴，然后是冷空氣入侵，之后下起大雪直到十二月底世界就變得銀裝素裹?？山衲?，十一月初就已經(jīng)大雪封山了，沙丘上的積雪只消小風(fēng)輕輕一吹就一股股地飄起白煙白霧。冰凍三尺，夜幕一旦降臨，到處就響起陣陣堅冰斷裂聲。大霧日日籠罩大地，草尖上結(jié)了冰的山野就像鋼鑄鐵造一般。

氣候冷，駝群就從葉連哈布爾哈經(jīng)過紅河谷，到達(dá)了遙遠(yuǎn)的沙丘腹地。

四

在短短的一周之內(nèi)，積雪就覆蓋了大地。大地銀裝一片，異常白凈。那些星羅棋布的冬營地更是被掩在雪地中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是個罕見的大雪之冬。

在這大雪封山的冬天，黑駝陷入了極不愉快的境地。它被主人扣留在山地充當(dāng)名副其實的腳夫以搬運貨物，它的頭上落了籠套，嘴也被罩了鐵絲網(wǎng)。而那令它愛不能舍的駱駝群卻歸了雄駝，讓那老東西揀了便宜。黑駝的鼻子橫穿一道木棍，兩頭系了皮繩。這個生性暴烈的家伙就這樣被趕來趕去，拉來拉去，充當(dāng)了搬運駝。

黑駝度日如年，這里除了飛鳥，生命世界似乎死了一般。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大地，積雪中只有黑駝運貨的足跡。它馱走了像小房子一樣大的草垛，它背來了一袋一袋的食物和鹽，它從平原的林子里馱來一根根木料，或者柴禾。那黑不溜秋的主人在黑駝幼小的時候便看中了它，盡管在后來的日子對它敬畏三分，但最終還是實踐了讓其為他服務(wù)的愿望。

黑駝一個夏天都自由自在，身體強(qiáng)壯了。就在前不久，它兩峰之間的膘依然很厚很厚。嚴(yán)寒使它的頭頂上結(jié)了厚實的冰霜。胸前的鬃毛幾乎拖在地上。這天黃昏，它被主人拴在離圈丈把遠(yuǎn)的一根粗粗的木樁上，前面還放了一堆草以供它食用。

雪花在不間斷地下了數(shù)日之后突然停下了，代之以刺骨的寒風(fēng)。寒風(fēng)吹過那從厚厚的積雪上露出枝梢和果實的山楂，越發(fā)顯得寒氣襲人。積雪上了凍，黑駝想臥下來休息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它無奈地隨便銜了一口干草，下意識地嚼著，小心地閉上眼睛打起盹兒了。

黑駝仿佛聽到了那遙遠(yuǎn)的原野上葦絮飄飛的地方，或沙丘之間傳來了一陣陣熟悉的母駝們的長鳴。仿佛，它最熟悉的眾多的駱駝夫人們都在為沒有它這個最中意的情人而嘆息。

黑駝恍恍惚惚地聞到了從干枯的灌木枝上飄來的某個駱駝留下的陌生氣息，好像更清楚地聽到了沙漠上沙子呼呼移動的聲音。難忘這沙地!它是黑駝自由馳騁的少年時代的見證，沙土上有它出生時羊水的印跡。無論什么力量也磨滅不了它們。這一切忽忽悠悠形成了一股潛在的暗流飄進(jìn)了黑駝的大腦之中，就好像一個美好的所在遠(yuǎn)遠(yuǎn)召喚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孤兒。

黑駝的保護(hù)神給了它啟示，以至它似睡非

睡，處于極度迷幻狀態(tài)。一時問，它突然清醒過來，將那充血的眸子閉了一下又睜開了。它收緊了膝蓋，左右翻了幾下，站起來，環(huán)視四周，就地旋轉(zhuǎn)了幾圈。看得出，它被某種激情所震蕩，不能自抑。祖先的圣靈在召喚，母親的心愿在激勵。黑駝一下折斷了粗粗的木樁，然后冷靜地站了一會兒，慢慢移動著，最后拖著韁繩上粗重的木樁向平原地帶跑去了。

黑駝滿懷義憤，在無邊無際的雪海上似一葉風(fēng)帆滑動著，變成了一個黑點兒。系在韁繩下的木樁一左一右擺著。這樣走了一夜之后，黑駝威風(fēng)凜凜地出現(xiàn)在紅色的沙漠中那群雙峰像小山一樣的駱駝中。

駝群，對黑駝來講就是夢中的情人，即使相隔兩地，也不能割舍它的戀情。于是，它逃出山口便直奔自己的駝群而來。它來到駝群邊上耀武揚威地站著。然后威風(fēng)凜凜地邁著虎步，腦袋一甩一甩地發(fā)出可怕的怪叫，招惹前來決斗的勇士——大峰駝，那家伙已經(jīng)在黑駝被扣留之后成了這個駝群的首領(lǐng)。果然對手出來了。黑駝躊躇滿志地走過去，兩個龐大的軀體狠狠地撞了一下，發(fā)出一陣沉重的摩擦聲。那摩擦的瞬間，兩個軀體間甚至閃了一下火花，好像一對碰撞的快刀。

于是，一場決斗拉開了序幕。這是一個非兵器、非決策、非計劃的生物間最公平的決斗。這種決斗之所以公平，還因為它們絲毫不存暗算。正因為如此，這場決斗才充分展示了高超的爭斗藝術(shù)的魅力。

第一回合，一對敵手彼此撞擊的時候，一方用了右邊的肋部，另一方只是用肩抗了一下，就見嚴(yán)寒中大峰駝的那對駝峰間的肌肉顫了一下。兩個駱駝這一撞，都帶了慣性沖出去數(shù)米，待它們收了步子，便又卷土重來。這一回合，雙方的動作都顯得比前一回更有力。步子大了，速度快了，交鋒的時候，都用了肩頭的力量。那體內(nèi)，特別是肩胛骨和大腿骨甚至發(fā)出了濕木柴相摩擦?xí)r的那種聲音。它們停下來，彼此對視著，擰著眉頭，死死盯住對方的眼睛，進(jìn)行心理較量，直到某一方眨了眼。對手看出眨眼的心理上已經(jīng)敗陣，就又露出兇相，沖過來就勢在對方的脖子上咬上一口。

第一回合結(jié)束之后，第二回合的形式便有所不同。那個渾身是土的家伙和黑駝都使了新招兒，只見它們把那長長的脖子彎曲起來，高高抬起頭，怪叫著……

大峰駝和黑駝的決斗從中午時分開始，一直到黃昏的時候進(jìn)入了高潮。大峰駝先前只用怪叫聲就震住了雄駝的威風(fēng)。此刻，遇到這蠻勁兒十足的黑駝，已經(jīng)消耗了不少的體力，它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數(shù)以決雌雄。它拼命地磨打著牙齒，把白乎乎的唾沫粘在脖子下的鬃毛上，冷不丁狠狠在地黑駝的腿上咬了一口。沒想黑駝籠頭上的一個鐵環(huán)猛地在那一瞬間打在大峰駝的下額上。就這樣，這一對情敵用盡了多種招數(shù)，最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咬了起來。

這場決斗從彼此宣戰(zhàn)，擂響戰(zhàn)鼓，到此時已是你死我活。最初它們相距丈把遠(yuǎn)，后來發(fā)展到了短兵相接，又發(fā)展到了你追我趕，戰(zhàn)場頻頻轉(zhuǎn)移。

決斗的結(jié)果好像越來越對黑駝不利。它畢竟是個在押逃犯，何況穿過鼻軟骨的棍子下還拖著一根碩大的木棒。它的傷口處鮮血與唾沫橫溢著。大峰駝就乘勢咬了它的膝蓋，以致使那傷口處掀起了一層皮，掉在了雪地上。

黃昏，被憤怒氣懵的黑駝一不留神，將那條傷腿，踏進(jìn)一個坑里，摔倒了。大峰駝乘機(jī)逼到了它的耳根處。這時，黑駝的傷腿——那個被大峰駝咬爛的傷口遇到風(fēng)寒已經(jīng)腫脹起來，掉進(jìn)坑的時候它才意識到自己的一條腿已經(jīng)受傷了。黑駝畢竟是非同一般的，它迅速地爬起來，避開了大峰駝的攻擊，并用另一好腿猛地?fù)踝〈蠓羼劦淖欤宦牬蠓羼劦拟惭腊l(fā)出了一聲“嘎嘣”的脆響，它就咬爛了自己的舌頭，它疼得把舌頭在嘴里來回地擺動著，嘴角隨即掉出一塊肉，并流出一股帶泡沫的鮮血來。大峰駝被如此突如其來的不幸折磨得亂了方寸。這簡直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黑駝就勢咬住了大峰駝的腮。它緊緊咬著不放，好一會兒才松了口。大峰駝失去控制，身子一歪摔倒在黑駝的腳下。

或許，這是它有生以來頭一次這樣失態(tài)。大峰駝膽怯了，可求生的欲望又本能地使它作了最后的掙扎。只見大峰駝一骨碌地從地上爬起來，朝著自己最初跑來的山麓落荒而逃，它一邊逃，一邊甩著鮮血淋漓的大腦袋。待黑駝反應(yīng)過來開始追擊的時候，黑駝已經(jīng)被落下了一丈多遠(yuǎn)。但黑駝戰(zhàn)勝情敵信心已定，就窮追不舍。

這時候，人們就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個黑點，一個緊隨另一個迅速在雪原上移動著，最終消失在遠(yuǎn)方。黑駝這一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這時候的它已經(jīng)渾身是冰霜，兩肋上的血塊兒也結(jié)了冰，活像一對大鳥的翅膀那樣奓著。那身上除了冰外，還有泥點兒。

五

五月初，經(jīng)過一冬天的煎熬，黑駝已經(jīng)是皮包骨頭了，它一冬都在外面為它的駝群操心盡力。這時候，它的步伐也似乎不那么踏實了，身上的駝絨也結(jié)成了塊兒，破破爛爛地掛在軀體上。而當(dāng)初燙了印記的地方卻似乎還依然可以聞到一股焦煳的氣味兒。氣候轉(zhuǎn)暖的時候，黑駝的軀體感到了愜意的潮熱，它開始了春天的復(fù)蘇，也就開始發(fā)出春天的長鳴。于是，它身上的舊絨毛褪了下來，便煥然一新了。六月底的時候，它的駝峰又開始茁壯起來，哪里有精美的食草，哪里就能看見黑駝神出鬼沒的蹤影。到十月初的時候，它又膘肥體壯，駝峰也像小山那樣碩大了。它本來就發(fā)黑的軀體，也越發(fā)顯出光亮的色彩，非常迷人。它的敏感度也越來越強(qiáng)了，只要有炊煙、或聽到繩索的窸窣聲，它就警覺萬分。

這年夏天雨水特別豐富。夏牧場水草肥美，駱駝們很早上了膘，鼓起了駝峰。夏牧場有豐富的茴茴草、駱駝葉、蕁麻、熊掌草等等大地的綠色植物，給它們提供了豐富的給養(yǎng)。

葉連哈布爾哈的冰雪融解后的夏日，山洪一瀉千里，直到駱駝們棲息的洼地。洼地的兩邊是山峰，就在山峰的出口處，一群前來修筑水庫的人一夜間密密麻麻地出現(xiàn)了。在這里，他們挖地三尺，把本來完好的土地搞得傷痕累累。而同時，人們在消滅這里的山狼之后，就把貪婪的手伸向了近在咫尺的駱駝家族。

駱駝的數(shù)量一天天在減少，這引起了黑駝的警惕，起了防備之心。果然，有一天，它看見有什么東西在悄悄地接近一個生來祥和的駱駝，逮不著便窮追不舍。黑駝沒有徹底想明白過來那是什么，當(dāng)它不安地順著那個駱駝足跡前去尋找時，在山麓緩坡的某個山口處，它從螞蟻般雜亂的人類營地邊聞到了血腥的氣味兒，一股無名火沖上了黑駝的心頭，它憤怒地呼叫起來。

當(dāng)黑駝因為失去許多同伴而悲痛萬分的時候，它也清醒地意識到了它的群體已經(jīng)支離破碎了。黑駝心腸欲斷、肝膽欲裂，它像害了一場大病一樣，一連數(shù)日抬不起頭。它痛苦地刨沙子，頂石壁；或把龐大的軀體塞進(jìn)亂七八糟的梭梭柴中受折磨。它圍著駝群打轉(zhuǎn)轉(zhuǎn)，嘴角溢著染血的泡沫。

這一年是黑駝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年，在這個冬天，它那威風(fēng)的額毛耷拉了，鼓鼓的肚皮癟了，駝峰也結(jié)了冰塊兒，身上也裹了一層積雪。

它把僅剩的幾匹母駝圍攏在一起，自己走向遠(yuǎn)處，像一條孤獨的狼那樣發(fā)出蒼涼的叫聲。

黑駝?wù)驹谀抢?，突然從?yán)寒里飛來一只凍得瑟瑟發(fā)抖的鵲兒落在黑駝的駝峰上。它抖了一下駝峰，鵲兒受了驚嚇，沿地面飛了起來，黑駝就勢追了它一陣，收住腳。就在這當(dāng)兒，它的眼前一亮，它看見了一些可怕的黑點，只見那些黑點兒正在向它逼近。它偏轉(zhuǎn)身子走到一個坡上警覺地觀察，發(fā)現(xiàn)它顯然已經(jīng)受到了圍堵，黑駝被一種不安的氣氛攫住了。

這時候，有什么東西鉆進(jìn)了在密集的枸杞中覓食的駱駝群。之后，一個大個頭的公駝被他趕著從駝群中分離出去了。黑駝見勢不妙便上前包抄，以它雄獅般的憤怒阻止那東西的進(jìn)犯。它大聲怒吼著，然后刨開積雪，咬了口雪下的雜草，連同積雪一塊兒胡亂地噴到空中，就像一頭公狼那樣低聲吼叫著，向那個坐在馬背上嚇懵了的人逼去。看見黑駝，馬兒便拼命地咬著口釵，大聲嘶叫了一聲，驚恐地騰起前蹄，往前一躍，帶著背上的主人一溜煙兒逃走了。

黑駝剛放下心，卻又見那邊還有一個人正趕了一群母駱駝前行。黑駝在白色的雪地上像一股黑色旋風(fēng)那樣向那人沖過去，突然又收住腳像一只蛤蟆一樣叫了一聲。于是，就見母駝們又沿著它們的去路往回跑。那馬背上的人打著馬猛追。但大勢已去，母駝們義無返顧地跟著黑駝回到了駝群中。

就在黑駝東跑西奔維護(hù)群體完整的當(dāng)兒，它又失去了許多成員。黑駝又看見一群拿著棍棒、繩索的人趁它忙亂之機(jī)趕走了部分駱駝。黑駝憤怒地瞪圓了眼睛，大步流星地追上去了。

被分出去的母駝意識到駝王追來了，便像散了的珠子一樣四下散開，但那些人很快擋住了它們的去路。有人拉住了馬，向黑駝這邊揮了一下手中的什么東西，黑駝感到它那鋼鑄鐵澆的腦袋“嗡”的一聲，那人手中的木棒就一折兩段。黑駝一張嘴，那人坐騎的馬鞍就被撕下了一塊。黑駝“噗”地將它吐掉，又跟了幾步，那個無情的人終于抽出一根穗上灌了鉛的鞭子抽了它一鞭，黑駝的眼珠閃了一下亮光。那人又狠狠地打它的另一只眼睛和后腦勺。黑駝一陣暈眩，好半天才恢復(fù)過神志，它睜著模模糊糊的眼睛，看見那人似乎還在，就又咬了一口。那人隨馬向前走了幾米遠(yuǎn)，就一跟頭從馬背上掉下來，人和馬同時發(fā)出了慘叫。

人們發(fā)現(xiàn)了駝王受了傷，就開始發(fā)起新的進(jìn)攻，向駝群拋來了繩索。

那個人正是給黑駝帶來過無數(shù)災(zāi)難的家伙。是他給它套上繩索，給它的鼻子穿了橫木，還有木樁、鐵絲罩等等。

黑駝自從那次離開他后，這還是頭一次看見他。那人突然看見過去的黑駝已經(jīng)變得十分兇惡，心里也就膽怯了幾分。他看見駝群的騷動暫時緩和下來了，就停下了馬。不料想，黑駝已經(jīng)是怒不可遏，它向他沖過來在他的馬背上就是一口。那人立刻從鞍鞘上抽出了一把斧子奮力揮舞，與此同時，黑駝感到有什么東西砍在它的肋上，胸膛上……

黃昏時，人們又卷土重來。他們意識到，要征服這群駱駝，非先打倒駝王不可。

黑駝終被兩個套繩同時套住尾部和后腿。它——這個駱駝族類的勇士憑借最后的生命力抵抗著，扯著繩索，活像個被系在繩子一頭被掄舞的石塊那樣，繞著中心旋轉(zhuǎn)著。這是它為維護(hù)駝群的尊嚴(yán)不受侵犯所能做的最后斗爭。

這時候的黑駝已經(jīng)渾身是血，它的兩肋、大腿兩側(cè)、胸膛、甚至雙眼都到處是傷。只見這個被鮮血染紅的可怕的動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兇猛地沖向那個罪惡多端的家伙，狠狠一頂，就把他拋向了一邊。那人尖利地叫著，滾落到一邊后，當(dāng)場就喪了性命。

黑駝看著那人躺在馬身邊那副蒼白無血的臉，不由得胸中怒火又猛然升起，它就勢沖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把他狠狠壓在下邊。于是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都流出了鮮血，發(fā)出一股濃烈的腥味兒。

人們終于在吵吵鬧鬧中退卻了。黑駝盡管渾身是傷，但它還是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重新召集了自己的駝群，向更遠(yuǎn)的地方去尋找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天地。等駱駝們的天敵——人類又全副武裝卷土重來的時候，駝群中的母親們又生下了更多不凡的子孫，其中有熊駝、大象駝、小黑駝……后來漸漸地在整個沙漠地帶、在葉連哈布爾哈山麓出現(xiàn)了吃人的駱駝。

(本文由葉爾克西譯自哈薩克文，本刊有刪節(jié))

珠瑪拜·比拉勒，哈薩克族，作家，現(xiàn)居伊犁。主要著作有《深山新貌》、《父親的業(yè)績》、《歲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