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子

不得不承認，小時候的我是非常膽小和怯懦的。至今。童年留給我的也只是受盡委屈后欲哭無淚的那份孤獨。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由于修建校舍，暫時把我們遷到村西的鐵匠鋪里去上學(xué)。那是一長排房子，從我記事起，那里面發(fā)出的都只是單調(diào)的“?！?dāng)，?！?dāng)”的打鐵聲，后來，鐵匠們也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排房子佇立在那里。

我就坐在臨窗的位置上。

冬天里，強勁的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大雪順著窗縫直往屋里鉆。雖然生著爐子，但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在教室里，老師和我們一樣凍得瑟瑟發(fā)抖。

那個冬天里，老師向我們每人收了5角錢，買來幾米塑料布嚴嚴實實地把窗子圍上，這樣，我們就能伸出手寫字了。

班主任是位女老師，她說：“冬天天冷路滑，一個村子的學(xué)生都要一起回家，誰也不要單獨走，特別是值日的同學(xué)。”

現(xiàn)在想來，還能回憶起當(dāng)初老師說這話時所散發(fā)出的縷縷溫馨通過空氣傳播到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讓我們感到暖意盈盈，那是冬季里我們惟一可以取暖的炭啊。

那天，輪到我們組值日，東是我們值日小組的組長，他是村書記的獨生子，平日里在班級經(jīng)常和同學(xué)打鬧，幾乎沒有不怕他的。冬天天短，當(dāng)我們4個人把教室打掃干凈時，暮靄已經(jīng)輕輕地籠罩了整個村莊，教室里變得模糊起來。東讓另外兩個同學(xué)先到外面去，他和我一起把笤帚放到教室后面，突然，東叫住我：“把這兩把笤帚捎到后面去?！蔽医舆^笤帚就往后走，完全沒有想到這竟是東的一個陰謀：他快速地背起書包，然后拿起鎖頭，把門在外面鎖上了。

我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拋在了已經(jīng)漆黑的教室里!

村里的老人給我們講過的妖魔鬼怪故事里那兇神惡煞、青面獠牙的鬼怪，仿佛就在這間教室里。我嚇壞了，拼命地用手敲門，用腳踹門，嘴里一聲接一聲地大喊：“給我開門，給我開門!”然而，無濟于事。東好像走了，門外沒有一絲動靜。那一刻，恐懼占據(jù)了我整個身心，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孤單的聲音回響著。終于，九歲的我“哇——”一聲哭了出來，我被嚇懵了，什么也不顧了，手胡亂抓著，門玻璃上包著的塑料布仿佛擋住了我的光明，我便用力抓去，頓時，塑料布就裂開了一個大口子。我還在哭，還在喊，然而，沒人回答。

過了很久，也許是東站在外面凍得受不了了，終于給我開了門，我不顧一切地向家里跑去。

媽媽正在做飯，見我這副模樣回來，問：“怎么了?”霎時，委屈的淚水潮水般從我的眼里涌出，我哭著向媽媽訴說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媽媽靜靜地聽著，摟緊我，半晌無言。

第二天，仍舊去上學(xué)，剛進屋，就見班主任老師正陰沉著臉等我，全然不見往日的和藹：“這塑料布是不是你摳壞的?”我說“是?！薄盀槭裁窗阉芰喜紦笁牧?”老師接著問?！皷|把我鎖屋里了，我一害怕就摳壞了。”我怯怯地回答?！鞍涯沔i屋里你就摳塑料布?他不是和你開玩笑嘛?！闭Z氣輕松得簡直讓我不相信是從老師嘴里說出來的。我想說。如果是你，你也會把塑料布摳壞的，但我不敢和老師辯解，更怕東以后報復(fù)我，淚水又無聲地流下來，昨晚的委屈猶在心頭。

“老師，我賠!我情愿再買一塊塑料布?！?/p>

“既然這樣，你就上課吧，明天把錢帶來!”

毫無人情味的話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老師隨著我往后走，一邊走，一邊檢查著包窗戶的塑料布。走到我跟前時，老師忽然站住了，我一愣，見老師正看著我旁邊的塑料布，我回頭一看，天啊!正對著我的包窗戶的塑料布也破了一個小洞!

老師盯著我，目不轉(zhuǎn)睛?！霸趺椿厥?老實說!”老師的眼中掠過自信的光芒。

這下，我真的懵了，因為這個小洞確實不是我摳的，但是，我一時卻語塞起來，不知該怎樣說。不爭氣的臉。竟在這時憋得通紅。

“下午我去你家!”老師發(fā)怒了。

猛然，我想起一貧如洗的家和體弱多病的媽媽，“這不是我摳的。”我輕聲反駁道。

然而，老師不再理我，任憑我流淚。

午休時，我沒敢回家。我不知該怎樣向媽媽說這件事。我家就在村東頭，老師下課后就出去了，半天沒有回來。我估計是到我家去了，我趴在桌上把頭深深地埋在胳膊里，不敢抬起。因為一抬頭，就會看到那帶給我傷害的塑料布上的小洞!同學(xué)們高興地在教室里嘰嘰喳喳地玩著，愈發(fā)顯出我的孤獨。我不知道瘦弱的媽媽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打擊，徒有四壁的家會因我闖下的禍更加冷清的。我不敢再往下想。

下午第二節(jié)課上課時。有敲門聲，打開門一看，竟是媽媽!媽媽來了，夾著一卷塑料布給老師送來。

老師把媽媽讓進屋里，媽媽沒有看我，只是說，是自己的孩子不爭氣讓老師費心了。

老師笑容可掬地接過了那卷塑料布。

我是知道家里的拮據(jù)的，我也是知道我家還沒釘塑料布的，我還知道媽媽因病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突然，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力量，我?guī)缀跏桥艿角懊?，跪在老師面前，用手指著天空的方向：“老師，我發(fā)誓，那個洞真不是我摳的，如果我撒謊，天打五雷轟!”我委屈地望著媽媽。淚如雨下。

原來以為媽媽會為我辯解幾句，不曾想，媽媽“啪”地一聲給了我一個嘴巴，“犯了錯誤還敢嘴硬?”說著，又給了我一巴掌。媽媽似乎并不在乎我的臉霎時已經(jīng)通紅。也不在乎我已經(jīng)痛哭流涕，只是忿忿地看著我，和老師寒暄幾句，就告辭了。

媽媽竟打我!幼小的我，在那個冬天里，感到徹骨般的寒冷。

放學(xué)回到家，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凜凜的風(fēng)中，媽媽站在門口等我，見我回來，一把摟住我，叫著“兒子”!媽媽是不習(xí)慣用“兒子”來稱呼我的，但今天卻例外了。

那天晚上，媽媽破例給我煮了一個雞蛋，但我沒有胃口，不肯吃?；椟S的燈光下，我和媽媽坐著，誰也不說話。許久，媽媽看著我，說：“兒子，你在怪媽媽是不是?媽媽打疼了你是不是?要知道，這就是受委屈的滋味。委屈的滋味不在身體的疼痛，更在于心的疼痛!一個人，一時委屈不算什么，就怕一輩子都在委屈中活著。所以，兒子，無論何時，都要挺直脊梁，堂堂正正地做人。要活，就活出個樣來，讓別人看看!”

霎時，在那樣的時刻，幼小的我理解了媽媽的良苦用心。燈光下，媽媽的臉因激動而有些發(fā)紅。濃密的頭發(fā)里已能看出幾絲蒼老，但生活的磨難卻不曾讓她趴下。挺直脊梁，靠的不是力氣，而是一種做人的尊嚴；頭有時可以低下，但是脊梁卻永不能彎!

從那以后，我發(fā)憤讀書。終于，10年之后，我成了我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路遙說過：“悲傷是人生的一種權(quán)利，它來之不易，也值得我們永遠珍惜?！?/p>

再看這句話時，我已是潸然淚下。

(盧峰摘自《青年月刊》199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