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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之后

1999-08-23 05:15莫里斯·迪克斯坦
天涯 1999年3期

莫里斯·迪克斯坦

沙湄 譯

六十年代的一個非同尋常之處在于,那十載春秋直至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仍如此深刻地與我們同在,通過寫作與之相關的書籍,那個時代的積極分子不斷地在想象中再度經(jīng)歷青春;他們那些保守的反對者,那些因飛黃騰達而變得乏味乖張的人,則永遠不厭其煩地將六十年代引為一切罪惡的根源。正如每次銀行倒閉或贖取抵押品權利之取消都讓人們想到大蕭條時期,任何社會激進主義、反戰(zhàn)抗議或性放縱的跡象都會喚起對六十年代的記憶。盡管那十年中發(fā)生的許多事件都屬于另一世界——屬于一場拖了很久但結局糟糕的鬧哄哄的宴會——六十年代仍不失為一個可觸及的神話,一串熠熠生輝的回憶,一個所有社會爭論開始分道揚鑣的轉折點,也是廣泛地彌漫遍及于我們整個文化中的價值的源泉。某些革命由于延續(xù)而失敗,六十年代革命卻似乎由于失敗而得以延續(xù)。這一切怎樣發(fā)生?為什么發(fā)生?何以六十年代對我們持續(xù)影響至今?

近年出版的研究這一課題的著作主要論述了六十年代的政治方面——越南戰(zhàn)爭,學生激進運動和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的成長壯大,民權運動反戰(zhàn)運動,血腥騷亂,暗殺,街頭示威,以及大學校園暴動。我自己在《伊甸園之門》(1977)中的方法則有不同。在并未忽視政治因素的前提下——誰能對此視而不見呢?——我著重強調了生活的變化,強調了那個時代遷移變幻的感受和道德風氣。反戰(zhàn)示威在里根和布什時代周期性的死而復生顯示了六十年代遺產的一個方面,一套對政治的習慣性反應方式和一個抗議策略的武庫。但在情感和道德觀念中爆發(fā)的革命才最是六十年代價值觀確證了自身的不朽之處。六十年代絕不僅僅是年青人長發(fā)蓬蓬游蕩于街頭的時代;它也是許多人驀然回首審視自身生活的時代,其后果至今仍可感知。

情感風貌的這種變化也延伸到了政治領域。六十年代的政治形式到頭來證明是轉瞬即逝的,那種逐漸形成的政治態(tài)度則投下了長長的陰影。當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自毀于芝加哥街頭,當麥克高文(Mc Govern)的競選活動被尼克松壓倒優(yōu)勢的勝利徹底擊潰,當戰(zhàn)爭和征兵的結束削弱了大規(guī)??棺h的基礎,作為一個全國性運動團體的六十年代左派也就走到窮途末路。只有當諸如核武器、種族隔離、中美洲問題、或(更為夾纏不清的)波斯灣戰(zhàn)爭之類爭端引起緊張的激烈情緒和道德義憤時,那些戰(zhàn)術手法才得以重演。六十年代留給后人的不是一場群眾運動,而是指向軍事和政治領導者的一種深刻的懷疑態(tài)度,特別是在戰(zhàn)爭與和平、環(huán)境問題、官方謊言和腐敗、對個人權利的威脅等問題上。

然而,搖擺不定的事態(tài)戲劇性地發(fā)生轉變:隨著經(jīng)濟問題在七十年代早期變得日趨緊迫,保守反動勢力開始高漲,其中包括一場中產階級的稅收起義,并有羅納德·里根跳將出來充當其代言人和受惠者。更為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宗教、家庭、愛國主義——占據(jù)了顯要地位,許多美國人在當時嘉年華會般的動蕩不安中畏縮退卻。

在文化意義上六十年代似乎也氣數(shù)已盡,許多領袖人物感到那個時代難以為繼。風格迥異的作家如艾倫.金斯堡等并未在七十年代中期盛行的更安靜、更“正常”的氛圍中蓬勃成長。曾經(jīng)熔鑄結晶出一個時代的感覺能力的垮掉的一代詩歌和黑色幽默,僅以悄無聲息的邊緣方式與后來的時期毗連。一些政治藝術開始顯得陳腐背時、過于激烈,而以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為典型代表的名流冷性文化卻綿延不絕,六十年代的那一部分永遠都會有源源不斷的銷路。

對于六十年代的藝術家和演藝界人士,毒品和烈酒是主要的職業(yè)性的危險之源。自我毀滅的人物如杰克.凱魯亞克等把自己消耗得油盡燈枯。對另一些人而言,自然進程導致了其消亡:前輩的蠱惑人心的煽動家——例如保羅.古德曼和赫伯特.馬爾庫塞費盡了唇焦舌敝的教導并從舞臺上消失無蹤。其余的如蒂摩西.利亞瑞之流則淪為職業(yè)小丑,將他們那嘩眾取寵的把戲搞成了表演業(yè)。魯賓和湯姆.黑頓等輩乘著名氣與野心之舟直奔主流,激進的喜劇式人物如艾比.霍夫曼和狂熱分子如馬克.拉德則被迫轉入地下。

在作家群落中,或許生命力最強的幸存者是那些在較早年代中定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他們只是簡單地將時代場景的變換和個人生活的沉浮跌宕當作其原始主題。如菲利浦.羅斯和約翰.厄普代克。這類對文化變遷始終警醒的觀察家也能夠適應一種激進主義已是明日黃花、政治義務靠邊站、時尚與消費成為原動力的氛圍。那些在五十年代已經(jīng)成熟的人們更容易適應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

六十年代,極少有作家和制片人能夠很好處理當時人們?yōu)橹箲]震撼的對時局的關切。很久之后,姍姍來遲的關于越南戰(zhàn)爭的小說和電影泛濫成災,包括雖有簡單化之嫌但雄渾有力的作品如《現(xiàn)代啟示錄》、《野戰(zhàn)排》和《生于七月四日》,這表明了公眾想象力最終能夠忍受我們的全民性創(chuàng)傷。但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天才作家得以擁有一種直接與那一時代的混亂回應共振的風格,如梅勒和沃爾夫等。

然而,即使當六十年代分崩離析時梅勒和沃爾夫仍富于創(chuàng)造力地繼續(xù)維持生機,這也僅僅是通過求助于截然不同的主題才得以實現(xiàn)。梅勒求助于《劊子手之歌》(The Executioner's Song)中美國腹地駭人的陰郁荒涼和枯燥乏味,這部作品以一種與他慣常的第一人稱巴洛克文體風馬牛不相及的紀實風格寫成;沃爾夫則轉入對太空計劃故作驚人之語的描述(《正確之事》,The Right Stuff)和取材于郊區(qū)生活的諷刺兮兮的報告文學(《時髦擺飾的焚燒堆》,The Bonfire of Vanities),其中描繪了刑事司法體制和傳媒對生活方式豪華時髦、血統(tǒng)純正高尚的中層白人是何等的不公平。盡管其作品極具可讀性,沃爾夫仍是一名喬裝成小說家的新聞記者。他的強項是:具體細節(jié)的了如指掌;太空計劃的操作和人事方面的內情,城市叢林中從上到下的社會性的紛繁難懂之處。加上他那保守的政治主張,與主題保持距離的花花公子式的冷漠超然,在金錢、階級、文化時尚方面能說會道、油腔滑調的吸引力,這一切使沃爾夫成為唯一一位能在里根時代左右逢源的六十年代作家——正如安迪.沃霍爾,這一成就愈發(fā)表明了他的局限。

六十年代是一個在藝術中進行狂亂恣肆而往往短命的實驗的時期,映射出日常生活的動蕩不安:從意識流和偶發(fā)藝術到后現(xiàn)代小說和迷幻搖滾歌詞。起初,這場音響與意象的狂歡節(jié)的副作用招致了其對立物的出現(xiàn)——雷蒙德.卡弗那莫名其妙地產生效應的低調節(jié)制的藍領現(xiàn)實主義,使人聯(lián)想到海明威,以及卡弗的年輕仰慕者們時髦雅致的極簡抽象藝術;迪斯科時代圓潤悅耳的通俗音樂風格和七十年代以機械方式批量生產的搖滾樂;由照像寫實主義肇始的肖像繪畫的復興,其特征是平板單薄、如美術明信片般的對庸凡生活的抽象。這種搖擺不定之感以一種向保守風格的表面上的回歸為標志,試圖遮蔽六十年代在藝術中造成的真正沖擊,這一沖擊注定使雜亂無章的兼收并蓄主義和再無單一風格能夠一統(tǒng)天下的文化多元主義決堤而出。這對于某些藝術家是解脫,對于許多批評家是堪為憂慮的,但是對于文化企業(yè)家,特別是藝術販子,它變成了賺上一筆的大好機會。

幸虧有對文化新花樣的難填欲壑,先鋒派成了不錯的行當,既有利可圖又名聲顯赫,既時髦風雅又嚴肅不茍。當文化與金錢日益盤根錯節(jié)地膠著在一起;當公司財團成為博物館、藝術節(jié)和公共電視廣播業(yè)的實力雄厚并且往往是好管閑事的扶持者;當興旺發(fā)達的藝術市場實質上成為興旺發(fā)達的股票市場和不動產市場的衍生物;作為一股破除舊有傳統(tǒng)信仰和反對的力量的先鋒派開始喪失其意義。在這一方面和許多其它方面,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是對六十年代的拙劣模仿,使其成為可能的正是六十年代熱衷于實驗的勁頭。

但是,這種風格樣式雜亂無序的激增有其積極的一面,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胸襟在新奇事物與時尚的漫無節(jié)制的迴旋擺蕩中確定下來。至今二十多年來,在對肆無忌憚和標新立異進行令人眼花繚亂地追逐的氛圍中,抽象派繪畫與具象派繪畫,實驗小說與現(xiàn)實主義小說,自由體詩歌與形式嚴謹?shù)脑姼?,硬搖滾與軟搖滾,無調性音樂與調性音樂,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和反現(xiàn)代主義,大家統(tǒng)統(tǒng)和平共存,平安無事。超然物外,晦澀艱深的藝術家如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成為時髦所趨,而慷慨激昂、因襲守舊的故事寫手如辛西婭.奧西克(Cynthia Ozick)和羅伯特.斯通(Robert Stone)也十分入時。

女權主義作為一場運動的勝利在后1970時代是反常的、不具代表性的,那時的運動很難找到追隨者,也很難引起關注。正如此前在六十年代產生的一系列運動,特別是正如民權運動,女權主義更是一個政治與文化的反復無常的混合物——立法目標和經(jīng)濟目標,自我形象方面深刻的個人改變,在兩性關系和社會關系中的身份認同感,這一切時常摻雜在一起。當代女權主義由不平等和歧視的具體問題開始發(fā)難,但也從對個體如何思考自身生活具有真正沖擊力的,辯證法的社會歷史著作(弗里丹的《女性的奧秘》)和文學史著作(米勒的《性別政治》)入手。

女權主義更多地是通過媒介覆蓋面和諸如小型覺悟提高組之類的個人接觸贏得了婦女們,而不是通過全國婦女組織之類的大型機構。婦女們尋求并實現(xiàn)了對自己身體更自主的支配以及擺脫屈辱角色和陳規(guī)老套的自由。墮胎權成為女權主義者和宗教保守派之間激烈爭執(zhí)的一個領域,已婚婦女提早進入工作行列使學前兒童的日間照管成了緊迫的經(jīng)濟問題。甚至當女權主義在政治意義上陷入困頓,在爭取平權修正案正式批準的運動中也遭挫折,其文化影響卻蔓延開來。多虧大眾傳媒,女權主義觸動了許多不參加任何組織、很可能也不自許為女權主義者的婦女們的敏感神經(jīng)。這正是許多六十年代價值觀滲入主流的方式。

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遠比任何形式的利他主義更與個人成長的理想顯得氣味相投。里根政府的自由市場信念使自我奮斗合法化,甚至使之成了在社會上大受歡迎的事物。六十年代的反文化在一個富于經(jīng)濟品性的時代迷失了政治方向,轉化為七十年代洋洋自得的“唯我”的一代和八十年代野心勃勃、專注自我的年輕專業(yè)人員。不管他們的起薪是多少、生活是如何盤算周密,這些青年人依然是他們所降生的六十年代的孩子。嗞嗞冒汽的可樂代替了煙霧騰騰的大麻煙卷,慢跑運動和參加健身俱樂部代替了混跡于嬉皮士群居村,在華爾街尋找黃金夢而不是在佛蒙特鄉(xiāng)野探求理想國,他們令人費解地與似乎已遭到他們諷刺嘲弄的六十年代價值觀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尤其是追求當下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觀。

六十年代價值觀和態(tài)度最忠誠的傳承者莫過于六十年代人本身。在《伊甸園之門》結尾處我預言道:“我們還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的,因為雖曾如此吵鬧張揚,他們并未充分暢所欲言。那在異常年輕時共同地和個別地贏得了集體盛名的一代人尚待留下獨立的、個人化的影響……大部分人消失在遍及社會各個角落的家庭、行會和職業(yè)中?!痹跒?968年4月接管了哥倫比亞大學校園的罷課學生舉行的二十周年聯(lián)歡會上,令人驚異的是他們之中有這么多人仍以某種方式對昔日理想保持著真誠。他們的頭發(fā)比過去短了,但沒人穿西裝打領帶。他們很晚才生兒育女——并且把孩子們都帶來了。一些曾以英勇無畏之姿邁向新社會的人事先恐怕萬萬沒有預料到自己也會進入核心家庭。

在瀟灑自如、不拘禮節(jié)的舉止之下,他們似乎被一種情緒所感動,即他們是特殊的,因為無論多么短暫,他們曾扮演過歷史性的角色。沒有曾標志著老左派步入中年的那種戲劇性反轉的跡象。這些激進分子中極少有人依然活躍于政壇,但許多人已成為關心社會的作家、編輯、教師、電影制片人或工會組織者,并將昔日信奉的宗旨貫徹到新的職業(yè)生涯中。另一些人則主張局部行動主義,在學校董事會或社區(qū)委員會中擔任職位,組織各種運動來阻止高速公路的修建和空地的開發(fā)建設。極少數(shù)人似乎只是一味抨擊痛斥金錢!全然不顧里根時代的繁榮期倫理。顯然,一些共同的責任感會繼續(xù)決定他們未來生活的方向。

隨著這一代人開始占據(jù)權威地位,他們的理想使社會制度、風俗慣例和個人生活大為改觀。對新保守派辯論家而言,這些六十年代人是一種防不勝防、難于拒絕的九頭蛇怪,雨后春筍般地到處冒尖,歪曲美國價值觀,用他們的政治議程使教育制度誤入歧途,拆美國資本主義的臺,挖我們充當世界警察欲的墻腳。在新保守派辯論家看來,新左派和反文化的消亡只不過掩飾了一種隱蔽的勝利,一種伺機作惡、暗中為害的同化作用不僅潛入大學和其它文化機構,也潛入了美國人的心靈。正如許多夸大其詞的說法,這一紅色恐怖的最新版本還是包含了些許真實。

任何對五十年代默不作聲的順從記憶猶存的人都會敏銳地覺察六十年代態(tài)度和新一代的來臨是如何深刻地影響了新聞界、大學、廣告、電影工業(yè),甚至于教會和國會。在諸如核戰(zhàn)爭、新式武器系統(tǒng)、中美洲武裝干涉之類問題上——這類晚起越戰(zhàn)和冷戰(zhàn)幽靈的問題——新聞界一再提出以前絕不會深究的、放肆無禮的問題。同時,教會不斷在事關良心的問題上大膽發(fā)言并組織起來,幫助國會建立抵抗行政分支機構的決心。整個八十年代,盡管有來自一位更為保守的教皇的強大壓力,教會仍堅持站在為人權、土地改革、拉美民主搖旗吶喊的最前列。

與此同時,大學,這個許多六十年代激進分子在其中找到合適歸宿的地方,成了不同政見的中心,也成了標新立異的、間或板起新正統(tǒng)主義面孔的學術中心。社會史研究和跨學科研究興旺繁榮,黑人研究、女性研究、同性戀學和文學理論之類新領域也生機勃勃。與為寬容、多樣性、平等和非暴力等遭到忽視的西方價值觀而熱情呼吁的六十年代激進分子不同,學院激進分子絕少公正地對待把他們教養(yǎng)成人的書籍和培育滋生了他們那種異議的深厚傳統(tǒng)。他們證明了六十年代的自由主義思想可以何等輕易地被自身的制度化所背叛。正如茨維坦.托多洛夫在他為此類理論激進主義而作的悼詞中所言:“一面捍衛(wèi)人權一面解構人道思想而不導致自相矛盾,這是不可能的。”

像水門事件和伊朗門事件這類牽涉到大規(guī)模官方欺詐和濫用職權的重大丑聞,有助于使形成于越戰(zhàn)期間的懷疑主義精神保持活力。在中美洲問題上整整八年的愛國主義滔滔雄辯,非但沒有消除“越戰(zhàn)綜合癥”,反倒證明了,除非生死攸關的利益遭受嚴重威脅,否則大多數(shù)美國人對此類冒險心存疑慮。甚至里根也無法總是打反共牌,亦無力恢復一種對美國德性不加質疑的信念。國會抵制向尼加拉瓜叛亂分子提供武器裝備的強烈程度顯示了自冷戰(zhàn)時期以來美國自由主義發(fā)生了何等深刻的轉變。國會亦不容許美國政府無視薩爾瓦多、智利或危地馬拉的官方暴行。關于是否批準海灣戰(zhàn)爭的那場令人難忘的國會辯論中,歷歷在目的越戰(zhàn)記憶始終縈繞不去,表明了何以連國會中的保守人士對未加約束的行政當局和無止境的軍事干涉也變得警惕起來。這種謹慎將在速戰(zhàn)速決、輕而易舉的勝利所致的欣快癥中被拋諸腦后。海灣戰(zhàn)爭開始后,指揮戰(zhàn)爭的將領和反對戰(zhàn)爭的抗議者都聯(lián)想到了越戰(zhàn)。沖突結束后總統(tǒng)在一次次的講話中也是如此。他的主旨很簡單,只是有那么點一廂情愿:“越戰(zhàn)的魅影已葬身于阿拉伯荒漠的黃沙之中。”多虧蘇聯(lián)解體,盡管國內問題日趨惡化,美國還是成了所向無敵的超級大國,世界各地局部沖突的仲裁者。唯有時間能證明海灣戰(zhàn)爭的勝利是否會導致進一步的干涉,或許還有新一輪的抗議。

八十年代以降,自由主義在國內問題上一直處于防御姿態(tài)。在此問題上,里根的總統(tǒng)直屬機構把政治舞臺改造得面目皆非,構想欠妥的稅收削減,巨額預算赤字以及飛漲的軍事開支使新的社會計劃化為泡影。與此相反,正如凱文.菲利浦在《貧富政治》中論證的,右派完成了一場對富人有利的、意義重大的收入再分配。1986年的稅收“改革”,在堵塞了某些漏洞的同時,破壞了循序漸進的稅收的關鍵性公允原則。自由主義者在例如法官任命等問題上的歷次大戰(zhàn),是為制止倒退而不是為取得新進展而戰(zhàn)。

當激進主義者變得學究氣十足、自由主義者陷于一片混亂,保守知識分子受到公司財團慷慨贈與和一種極富接受能力的政治氣候的鼓勵,發(fā)展出一種“民主資本主義”的全面幻象,以此作為社會和經(jīng)濟的驅動力量。“于是,具有諷刺意味地”,查理德.弗萊克斯在《創(chuàng)造歷史》中寫道,“左派,原先在美國政治文化中最直言不諱、立場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流派,如今根據(jù)多元利益集團政治的規(guī)則效力于講求實際、雞零狗碎的時尚。而右派則表現(xiàn)為道德和空想的力量?!瘪R克思過時了,亞當.斯密風頭正健,世界忽然將資本主義當作自由與富裕的魔鑰夢寐以求。東歐從共產主義陣營中逃離提高了這種狂熱的保守主義意識形態(tài)信心,但同時也消解了使它得以成形的凝聚力,即反共和反蘇聯(lián)軍事威脅。

當然,“多元利益集團政治”對于美國左派實在沒有什么新奇感可言,它是率先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自由同盟的羅斯福新政的主要產物。但在大蕭條時期,它與強烈的國家危機感和對公共利益的積極追求結合在一起。新政利用公共工程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同時也以此改善自然環(huán)境,并以藝術規(guī)劃培養(yǎng)對美國文化的歸屬認同感。新左派既非真正的“意識形態(tài)流派”,而且連一股初具規(guī)模的道德力量都算不上,他們擅長抗議和抵制,在社會問題上卻缺少獨到的建設精神。這有助于解釋新左派何以走向覆滅,因為當下的目標達到之后抗議運動必然衰落退潮,正如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所寫:“不含物質利益的道德激情幾乎永遠不足以促使大批男女做出名垂史冊的行動?!?/p>

新左派本可以為停止戰(zhàn)爭和結束歧視而努力,但當沃倫執(zhí)掌的最高法院戲劇性地擴大個人權利的范圍時,卻是老一輩自由主義者促使肯尼迪.約翰遜時代的社會規(guī)劃得以通過。新左派發(fā)端時是一場有現(xiàn)實目標又有夢想目標的運動,自由進程和社區(qū)組織項目表明了這一點。但戰(zhàn)爭和黑人權力運動將道德見證和局部行動主義變成了抗議,最后變成了狂暴盛怒;這使新左派脫離了政治舞臺并確保了它最終的滅亡。

忽略不計這種政治上的失敗,許多如今我們給予婦女、同性戀者和黑人的基本權利屬于六十年代的遺贈,對此,保守的政府可以加以阻撓卻無法徹底逆轉。這種說法也同樣適用于八十年代早期和平運動造成的沖擊,更適用于如今已成政治場景中固定組成部分的環(huán)保運動。盡管基要主義者對六十年代新自由強烈抵制,里根政府在推行其社會事務方面還是取得了一些進展——如打擊色情作品、墮胎合法化和政教分離等。盡管身處愛滋病傳染猖獗的時代,美國人似乎并不愿意讓他們在六十年代贏得的性自由、特別是自我表達的自由倒退回陳規(guī)舊習。愛滋病的威脅反倒給關于性的公眾討論帶來驚人的、前所未有的坦率直露,甚至對孩子們也不加避諱,雖然性本身忽然變得更加危險了,但老一套的虛偽矯飾和壓抑約束看來已成為過去。

時光的流逝使我們能以更長遠的眼光來看待六十年代的事件。對婦女平等的逐步接受,性道德松弛,離婚率的上升,父母與子女之間關系的改變,與大量稅后收入攜手成長的、獨立的青年文化,高等教育的普及及其影響,技術與大眾傳媒日益增長的重要性——這一切趨勢都可以在更早的時期如三十年代或四十年代找到出處。六十年代,此類發(fā)展采取了激烈醒目的政治形式和文化形式,但它們乃是深藏于戰(zhàn)后年代保守主義之下的廣闊社會變遷的一部分。

六十年代發(fā)生的許多事當然有其陰暗的一面,沒人會對戰(zhàn)爭導致的流血事件和社會沖突產生懷舊之情——也沒人會留戀聚居區(qū)的暴力,不管它是孕育著新希望還是根本就毫無希望。無人會為那一時代煽動性豪言壯語落淚,或為某些激進學生的自以為是所打動。迄今為止,這些激進學生極少做過嚴肅認真的反省。在哥大聯(lián)歡會上,馬克.拉德追述了這使伙伴們送命或入獄的、最終蛻變?yōu)榭衽捅┝Φ乃ヂ?,他斷言道:“我們徹底脫離了現(xiàn)實。如今我認為是越戰(zhàn)逼得大家發(fā)了瘋。”但除了將他的激進主義歸咎于其猶太出身,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他沒有任何對自己所作所為進行過深入反思的表示??梢岳斫猓言谧约和舻膽騽⌒越?jīng)歷中傾注太多、沉溺太深。過分簡單化的電視系列片《理解六十年代》(1990)雖有一些珍貴的鏡頭段落和上乘的訪談,卻同樣將六十年代參與者自詡為崇高、理想主義、樂天一代的說法奉為神圣,這再次證明了口傳歷史并非歷史。

那個時代的天真幼稚如今看來簡直讓人揪心,然而不知為什么,這方面一直是六十年代最令人神往的特征之一。盡管這種天真幼稚有時帶來毒品和暴力,帶來性亂和道德自滿,但它也養(yǎng)育了一種將永遠超越其時代的共享和平等的理想。1988年我女兒剛進大學時,像其他新生一樣佩戴了一枚徽章,上書“絕望地緊抱烏托邦幻想”。至少對于她們那一代而言,這似乎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正確的平衡。惟其荒謬,所以我信。如今,“自由市場”在富于諷刺意味的倒退反轉中恰恰變成這種烏托邦幻想,變成了世界各地人們孤注一擲的法寶。

烏托邦空想家們不僅表達了一種幻覺,若干希望,而是勾勒出前路遙遙的目標,留待更為現(xiàn)實的人們去完成。與對斯大林抱有固執(zhí)幻想的老左派不同,新左派和反文化極少給人們帶來傷害——只是有時自我傷害。比起后來年代里盛行的可卡因、強效純可卡因、海洛因和烈酒,就連六十年代的毒品(基本上是大麻和迷幻劑)也顯得相當溫和。如今,黃磚路不再通往天堂,而是直達地獄,甚至都不曾用好意稍加遮掩,這條路的險惡一望而知。

譯者按:本文為迪克斯坦1989年的新作,收于企鵝公司1989年新版《伊甸園之門》。(上海外語教育版《伊甸園之門》根據(jù)基礎圖書公司1977年版譯出,未收此文)

莫里斯.迪克斯坦,美國學者。主要著作有《伊甸園之門》等。

沙湄,自由撰稿人,現(xiàn)居北京。有譯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