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 雷
從我所在的單位回家,要路過甜水井。甜水井井水清冽甘甜,遠近聞名。
那年冬季的一天,我路過井臺,想喝幾口井水。走到井旁,見一位大嫂正對著轆轤發(fā)愣。
她說剛才沒把井繩系牢,不慎把一只打水的桶掉在井里了。
我說我也曾遇上這種事。只有把井繩拴在一個人腰上吊下井去,才能把水桶撈上來。我還說我可以幫幫她。
她問:“怎么幫?”
我說:“你把我吊下井去。”
她說:“不成。你這么大的個頭,往上吊時,我擔心搬不動轆轤。”
我問:“你說該咋辦?”
她說:“讓我下井。你在上面搬轆轤?!?/p>
這主意不錯。不一會兒,她果然把那只水桶撈了上來。接著我?guī)退├尉K并打滿一擔水,然后掬起一捧水,喝了個夠。
待我抬起頭來時,見她正拿起扁擔,朝我靦腆地笑著說了一聲“謝謝”,就要挑水回去。
我說:“你大半身的衣裳都濕透了。頂著風回去會著涼的。你穿上我這件大衣吧?!?/p>
“不成。你還要穿著它上路呢。”
“我蹬自行車,熱了,正要把大衣脫下來呢。你就穿上它吧?!?/p>
“可我怎么還給你呢?”
“明天早晨六點半鐘,我回單位上班,會準時從這里經過。你在這里等一等,不就還給我了?”
她點了點頭,接過大衣穿上,挑著水走了。
我跨上自行車,還見她回過頭來向我揮手。
次日一大早,她果然準時在這路邊等我,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大衣還給了我。我發(fā)現她還把大衣上脫落了的鈕扣給補上了。
當我穿上大衣時,她又一次靦腆地笑著說了一聲“謝謝”。
此后不久——那個冬季還沒過去,我再次路過甜水井。
遠遠就看見一群人在井臺旁邊逗留。
走到跟前,見雪地里側臥著一具死尸。
知情人告訴我:這女人前些日子與人私通。有一天,天剛蒙蒙亮,有人看見她候在這井臺邊,把一件大衣遞給了一位過路的男人。一些人說,那件大衣是野男人夜間丟遺在她房中的;也有人說是她送給那野男人的定情物。她的丈夫、公婆和族長幾次在祠堂里拷問,她都不肯招認。今天早晨,村里有人來挑水,見井繩掉下井了。直到轆轤把井繩吊上來時,人們才發(fā)現這女人用井繩結套自盡了。
我問為什么她家里不來收尸?
回答說:照這里的族規(guī)鄉(xiāng)俗,凡是不守婦道的人尋死之后,尸體要示眾三天,才準入殮。
鵝毛雪越下越大。
圍觀的村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了井臺。
鵝毛雪越下越大。
井臺旁最終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埋頭看了看白茫茫的地,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脫下穿在我身上的那件大衣,嚴嚴實實地蓋在大嫂的尸體上,然后才一步一回頭地推著自行車離去。
喊雷,作家,現居陜西富平。著有小說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