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
(一)
1986年,17歲的邢楠考入了山東某師范學院外語系。上鋪是一個名叫伊靜的女孩。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小巧的邢楠靠著碩大的行李箱,像春天里剛出樹洞的小松鼠般張望周圍灼目的靜物。伊靜從上鋪低下頭向她致意,青春的面容與順流而下三千青絲,就如一枚倒懸的美麗果子。
那一年伊靜18歲,從遙遠的陜西而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因為人性的弱點,成人的友誼比愛情更像個童話。但這兩個人卻一見如故。雖是千里之遙的相識,卻有驚人的共同點:譬如都出生在軍人家庭,都很早失去母親,都被嚴厲的父親帶大……兩人結(jié)識3天,聊了3夜,交情已寫滿了似曾相識的生命經(jīng)歷。
邢楠所在的師范學院維持著陰盛陽衰的格局。這與四周幾所知名學府形成了鮮明的性別對比。暗香浮動,疏影清淺的師范舞廳里,新生伊靜如一枝光艷的玫瑰,吸引著外校那些又在苦苦等待了一年的老男孩們的目光。幾周后,伊靜成了師范學院的新“校花”,與邢楠在校園里走,常有男生故作瀟灑地在她身邊擦肩而過。
邢楠曾被伊靜拉著去跳了回舞。她很局促,悠揚的樂曲和異性的矚目令她進退失距。直到雙臂被有力的握住,身子旋起,才看清邀她跳舞的是個平頭男生,相貌平平卻舞技不凡,這個叫林的男孩很大膽地注視著邢楠,說:“你很有氣質(zhì)?!?/p>
一句話說得邢楠漲紅了臉。
一旦同性間的感情密切起來,愛情有時也會被排斥。對于年輕的她們,愛情是將來式,而友誼是現(xiàn)在式,一天晚上,她們甚至半玩笑地許諾,為了友誼,這幾年不談愛情。然后不約而同地說了句:下輩子遇到你,我一定求上帝把我變成男的。之后兩人哈哈大笑。
(二)
伊靜有個鞏叔叔在濟南,是她爸爸的昔日戰(zhàn)友。改革浪潮初起時,鞏孤身南下,幾年間在深圳開了個叫“田園”的很大的公司,隨即又在濟南開了分公司,經(jīng)營當時內(nèi)地還很少見的電子禮品。鞏總在深圳的日子,就把分公司托付給一個叫沈峰的人做總代理。邢楠是從伊靜的口中聽說鞏總的,知道他本事挺大,知道鞏總“承包”了伊靜的4年學費,還常在深圳的日子里打過電話來,請伊靜周末去他在濟南的公司幫些打字復印的小忙。起初幾個月伊靜沒去,后來勉強去了一次,回來后竟挺興奮。
大二后的周末,伊靜不在校的時候多起來,撇下失望的舞廳男生們和孤單的邢楠。起初邢楠沒覺得什么,可慢慢看出好友的變化:心緒像衣著一樣變化無常,與自己聊天時顯得心不在焉。她還聽伊靜講“鞏總”或者“沈峰”的種種江湖趣事,在伊靜口里,他們都是“另類”男人,眼前這些在校的小男孩們根本與他們無法相提并論。
如果不是伊靜19歲的生日Party,邢楠也許會一直平平靜靜,不會去伊靜叔叔的公司。
“田園”位于濟南南郊山里,清新的山風和滿目起伏蔥蘢的綠意使這個原本平常的名字充滿了詩意。別墅的主人是鞏總,這兒既是他的公司,又是他每次返濟的小憩之地。今天他沒有來,送的生日禮物——一枚藍寶鉆戒在伊靜的纖指上閃著華麗的光澤,配上伊靜特意穿的淺藍的長裙,格外嫵媚動人。她拉著邢楠的手,隔著白色柵欄沖里面喊:“嗨!”
一個眉清目朗的高大男孩出現(xiàn)了,他敏捷的長腿躍過幾株花叢,打開柵欄門,對邢楠說你好,他那好聽的嗓音讓邢楠的心顫了一下。
邢楠終于明白近來女朋友種種“變化”的原因了。原來她在戀愛!
沈峰與伊靜并肩出現(xiàn)在師范校園時,一些關(guān)于伊靜的花邊新聞平息了,感到高處不勝寒的男士們紛紛偃旗息鼓,而由于特殊關(guān)系,邢楠與沈峰相處的時間逐漸多起來,伊靜不想讓自己的好友備受冷落,于是即便熱戀期間,也經(jīng)常拉上邢楠,三人一起下館子,看電影。沈峰月薪很高,但從不掩飾自己山西某小煤礦的工人家庭出身。他當過大兵,去過老山前線,轉(zhuǎn)業(yè)后做礦工,學廚,倒服裝……這一切讓毫無閱歷的邢楠聽得發(fā)呆。
逐漸的,邢楠發(fā)現(xiàn)自己跟沈峰之間似有比伊靜跟他更融洽的“默契”。三人在一起,她常常跟沈峰談得更多,更好。這讓她很惶恐,她為此內(nèi)疚,覺得自己在用卑鄙手法搶掠好友的感情。當然,她更害怕的是自己陷入對沈峰的感情漩渦而不能自拔,因為,沈峰明明還在深愛著伊靜。
圣誕節(jié),邢楠終于見到了伊靜的叔叔,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澳闶切祥?”鞏總親切隨和,氣質(zhì)出類拔萃。他請兩個女孩子到濟南最豪華的夜總會過圣誕節(jié)。邢楠一聽沈峰不去,便答應了,她明白自己決不能暴露真實的心境,而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盡最大可能地回避他。
那個圣誕夜,邢楠喝了不少叫不出名的洋酒,微醺中,她看著伊靜和她叔叔在燈紅酒綠間跳了一曲又一曲。
冬天來臨時,令邢楠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一天夜里,她已睡熟,恍惚中覺得伊靜推門進了宿舍,吱吱呀呀一陣響,接著一陣極低的啜泣自上鋪傳來。
邢楠憑直覺感到事情的嚴重。果然,當屋內(nèi)只剩下她們時,伊靜低低說:“邢楠,我懷孕了?!?/p>
邢楠大吃一驚:“你和沈峰?”
“不?!币痪滠涇浀幕卮鹱屝祥矍傲r浮現(xiàn)出那張成熟男人的臉。
接著,伊靜絮絮講起來。原來,在她心里,一直沉浮著沈峰和鞏總兩個男人的身影。沈峰青春四溢,而鞏總卻具有成熟的魅力……
“沈峰怎么辦?”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愛我了。”
伊靜以養(yǎng)病為由,請長假回了老家。
那一年冬天特冷。北風嗚咽的夜晚,邢楠常不由自主地牽掛著心中的那個身影。戀人分手是件痛苦的事。望著窗外的暗夜,邢楠總忘不了最后分手時,沈峰長久而冷澈地凝望伊靜的目光。
一個月之后,沈峰來找邢楠。
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校園附近的一片小樹林旁。沈峰轉(zhuǎn)過身,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邢楠,請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邢楠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故作鎮(zhèn)靜地問:
“報復她還是喜歡我?”
“都有?!崩淅涞膬蓚€字。
邢楠忍不住要流淚了,她克制著。伊靜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舍不得友誼,更不愿放棄愛情,但她清楚現(xiàn)在自己要干什么,她一下?lián)溥M他的懷里。
(三)
畢業(yè)前的日子總是忙碌而零亂的,校園里一遍遍放著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讓一批畢業(yè)生感到觸緒無端的感傷。在他們之中,邢楠屬于很幸運的,她分配在一家雜志社,而沈峰則從頭做起,應聘到一家公司做低薪的打工仔。
那一段時光,沈峰對她的感情與日俱增,邢楠的純潔、無私深深地打動著他,使他忘記了那些感情的創(chuàng)傷。他們一起爬山,放風箏,用最后的錢買只便宜的面包,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愛情是無價的,只有忘記了金錢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愛。
只是想起伊靜,她多少會有些內(nèi)疚不安。
伊靜重新返校的那一天,正好邢楠與沈峰親熱地在宿舍里聊天。沈峰面無表情地盯著昔日女友,仿佛根本不認識她。伊靜臉色白得可怕,只是輕輕說了聲,對不起,爾后轉(zhuǎn)身離去。晚上,上鋪依然空空的,邢楠想起兩人四年的難忘友誼,種種酸甜苦辣一時涌上心頭,禁不住失聲哭了出來。
伊靜在鞏總的幫助下,在深圳一家公司謀到一份良職。這多少令邢楠心里有些安慰。
邢楠的雜志社分給她一間單身宿舍,尚無棲身之處的沈峰暫時在那里安頓下來,邢楠則依舊住在學校。
那個著名的春夏之交,中國大地動蕩不安,紛亂的校園里,只有邢楠沉浸在寧靜的愛情里,無知無覺。5月的一天,已是記者的她被單位派去北京向一位文化前輩約稿,趕到濟南火車站,廣場上人山人海,根本沒法進入候車室。邢楠無奈,只好撤回。
夜色已深,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單位宿舍樓前,她本來是想回校的,但不知怎的很想見到沈峰,生活由此而改變了。
她拿著鑰匙,半天開不開門,門是從里面鎖上了。她喊了幾聲,沒有回音,邢楠忽然有不祥之感,她下意識地向后陽臺跑去,果然,那個她熟悉之極的女孩身影從陽臺門閃了出去。
門開了,沈峰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那手足無措的神情讓邢楠一下子都明白了,她幾乎瘋了,轉(zhuǎn)身向夜幕里狂奔。
邢楠渾身癱軟地躺在床上,滿腔的悲傷、憤怒順著全身的毛孔向外漲溢,淚眼朦朧中,沈峰的臉十分蒼白,往日英氣勃發(fā)的面容被緊張扭曲了。他喃喃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對伊靜有舊情,她是來與他道別的,很主動……邢楠什么也沒聽見,她睜眼望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反復自問:這是不是報應?
三天后,沈峰收到了邢楠的一張字條:
“分手罷。曾以為對你的愛能讓我有勇氣面對一切,然而我錯了。
“你會找到比我出色的女孩子,但找不到比我對你更純潔的愛了?!?/p>
第二天,沈峰找到邢楠的單位,聽說邢楠老家有事,已經(jīng)回去了。
(四)
邢楠又回到了濟南。她平凡地工作,平凡地生活,但心里充滿了滄桑。
有時想起沈峰,她便不由地內(nèi)心抽疼。后來聽說沈峰南下深圳,她大病一場。
一年后,邢楠在一次朋友的聚會里邂逅了林。林在一家金融單位工作,頗受賞識。林見了邢楠大為興奮,第二天就打電話約她。
邢楠沒有拒絕。幾次交往,她覺得林這個人還可以,不但聰明,對她更是真心真意。她與他談起了戀愛,但沒有更多的熱情。林對她說:拜托,給點熱情好不好?邢楠只是淡淡一笑,她說:“都要嫁給你了,你還不知道啊?”
她知道內(nèi)心深處還忘不了那個人,她曾那么真實地擁有他。
那一天,林約邢楠去看新房,讓她等他的電話。鈴聲響起,但傳來的卻是沈峰那令她心跳氣促的聲音:“你好?!鄙蚍褰又f:
“我之所以離開你,是因為我一無所有,無論是忠誠,還是財力。我的錯更讓我配不上你,但是,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我要結(jié)婚了?!毙祥曇舻偷米约憾悸牪磺?。
“我愛你!你也愛我!如果我們與別人結(jié)合,我們一生的感情都會對對方有愧!你不要說了,明天我就飛回濟南!”
電話掛了。旋即又響起。
邢楠木木的,她知道這個電話是林打來的,但她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