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球
我的中學教育,是在六十至七十年代香港的“英文中學”中完成的?!坝⑽闹袑W”的英語原作“Anglo-ChineseSchools”,意思是為華人提供英式教育的學校。這比通行的中文名稱更能說明問題:相對于“中文中學”而言,“英式華人中學”一直是香港教育的主流(早在二十世紀初期,香港政府提供的教育當中,已有“漢文學?!焙汀坝⑽臅^”之分,后者向來是學生爭取進入的學校),更是殖民教育或隱或顯的政策的集中表現(xiàn)。近年來,我對文學史、文學教育與文化意識之間的關系頗感興趣。際此,《讀書》編者來令,叫我談談香港,并作出不得用學究式語言的規(guī)限,于是我就站在懷舊的檐沿,把舊事記憶拼貼剪輯一下,嘗試對我受過的文學教育作個粗略的掃描。
我要講的是在中學過程中我對現(xiàn)代文學的認識。這里暫且不提古代文學,因為我想另外寫一篇關乎我的專業(yè)的長文。
我想,“朱自清”是香港中學語文課本中一個最重要的符碼。這個名字不單止是白話文學典范的象征,更連年累月的發(fā)揮符義功能(signification),潛移默化地模塑了在學的青少年對世界的認識。剛進中學的小伙子,誰不是在謔浪笑傲中度日呢?但同輩朋友中,沒有幾個不曾受過一讀三下淚的《背影》感染,大家在預想異日嚴父的背影,嘗試感知父子的關系有這樣溫柔的一面。小時候,我足跡所及之處,都是三合土建成的狹小空間;對于中學二年級所讀的《荷塘月色》,印象最深的是這些屬于“異域”氣氛的句子:“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庇浀美蠋熀芘Φ亟庹f什么是“梵婀玲”,和月光有什么關系。我想,老師那時應該未聽過“通感”的說法。以后,中三又由朱自清教我們觀賞藝術;老師要我們將題作《一張小小的橫幅》(原題《“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的課文還原為圖畫,還要記住當中的“淪肌浹髓”的“情韻”。此外,還有些不怎么占記憶的文章,如節(jié)選自《倫敦雜記》的《倫敦動物園》、選自《語文影》的《論說話》等,無聲無色的、或者不舍晝夜的,和我們度過中學五年的歲月。到了念大學預科班(中學六年級和七年級),還要讀《論雅俗共賞》一文。你說,我們和朱自清有何等密切的友誼!
這個文學世界,其基調(diào)是絕對的陰柔(feminine)?!侗秤啊饭倘皇菨M紙的淚光;《荷塘月色》中的荷葉“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荷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小小橫幅》中的圓月“柔軟與和平,如一張美人的臉”,海棠花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這些軟綿綿的話兒,如果不是“宮體”,起碼是“花間”。是不是教育家們認為少年人太暴戾,亟需“愛的教育”?于是我們要細讀在淚痕中化解誤會的《少年筆耕》(夏丐尊譯,中一課文);又看到像“白衣安琪兒”的冰心向我們“微微的笑”(《笑》,中一課文),和我們通訊(《寄小讀者通訊·十》,中二課文),訴說母愛的偉大。(《母愛》,中一課文)記得老師教同學在課堂中朗讀唯美而煽情的寫景名作《可愛的詩境》(易家鉞作,中三課文),讀到“我小立橋端,銷磨了幾度黯淡的黃昏,癡等新月的東升,驚醒了棲鴉之夢”、“我與她,變成了畫中的詩人,詩中的畫家,變成了燦爛的流霞,變成了團
中學的課文中,也不乏《岳飛之少年時代》、《祭田橫墓文》、《祖逖傳》、《大鐵椎傳》等滿紙陽剛氣的文章,但這都是文言文;感覺上,這是古人的世界,與我們的生活隔了不止一層。我們最親近的現(xiàn)代文學名家,卻都是文弱、感傷的,愁腸百結、涕淚交零的。在六七十年代的我們,還只是蒙昧的少年,對人生、對未來,對香港、對中國,都只會是惘惘然的無所定向,自然未懂得思考自己的文化身分。在家、在學,就由父兄師長輩為我們指點前路。誰料,我們不知不覺間竟要延續(xù)上一代對已逝年華的感懷呢!
說香港的現(xiàn)代文學教育就像是老輩要留住已逝的韶華,不是無根的游談。由三十年代到一九四九年以前,香港的中文教材,主要來自中國內(nèi)地,例如商務印書館的《現(xiàn)代初中國文讀本》,就是香港政府頒布的課程標準指定課本之一。五十年代后,香港教育司署開始不批準學校采用內(nèi)地出版的語文和歷史教科書,改而重新編訂中文科課程標準(內(nèi)地已改稱“教學大綱”,香港則仍然沿用一九四九年前大陸所用的“課程標準”一詞),再交出版商編寫課文。然而,所謂“重新”編訂,只是異乎當時中國內(nèi)地的課程,掌其事的人并沒有乘機加入一些新的元素,來配合當時當?shù)氐纳鐣幕枨?。所選用的教材,十九不離以前中華、商務、開明等課本開列的篇章。再以現(xiàn)代文學的范圍而論,葉紹鈞的《蠶兒和螞蟻》、《春聯(lián)兒》、《籃球比賽》,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他所譯的都德《最后一課》,魯迅的《風箏》,周作人的《懷愛羅先珂君》,徐志摩的《想飛》、《我所知的康橋》,老舍的《趵突泉的欣賞》,巴金的《繁星》,許地山的《落花生》,以至徐蔚南的《山陰道上》、呂夢周的《水的希望》等等,就和上文提到的《背影》、《母愛》諸篇,從四十年代的中國,接枝傳承,調(diào)控著香港由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青少年的文學觀以至文化觀、人生觀。
例如: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好比《阿Q正傳》的初級版,秉承“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對國民劣根性的反?。弧蹲詈笠徽n》講國家陷敵的文化危機,也是五四救亡與啟蒙的意識的反映。朱自清的《背影》講父親要在各地流離謀事;葉紹鈞的《春聯(lián)兒》講到老俞以大兒子抗日為榮;巴金飄洋到法國留學,在海上每晚與繁星相對;徐志摩到英國訪羅素未遇,在康橋用長篙子撐船。這種種近代中國的人世經(jīng)驗,透過老師的口講手畫,牢牢的貼在少年人的心靈深處。我們還追隨《風雪中的北平》(金兆梓作)、《白馬湖之冬》(夏丐尊作)、《趵突泉的欣賞》(老舍作)等言說去作文化地志的認同,認識“我們祖國”的山川名勝,這種感覺絕不是“倫敦動物園”和“康橋”一類地名所能提供的。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自五十年代以后香港和內(nèi)地的文化聯(lián)系不絕如線;在華人的文化場域中,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曾經(jīng)歷一番爭逐。殖民統(tǒng)治者注意圍堵當時大陸的政治文化,但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傳播卻采取不干預的政策。由是,華夏文化反而可以在這個殖民地的土壤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保存下來。一九四九年后,不少內(nèi)地知識分子寄
也因為是“五四”之余,所以我們不必如臺灣學生的廢魯迅、郭沫若、聞一多不讀,也不必去猜“西諦”是誰(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在臺出版時,作者或題為“本社編輯部”,或作“西諦”)、不必以朱自清之名涵蓋郭紹虞(郭紹虞的《語文通論》,作者題為朱自清)。
當我們數(shù)說文學教育在香港這個借來的時空中顯出的獨特優(yōu)勢,數(shù)說歷史在大陸、臺灣被刻意的遺忘時,其實不必沾沾自喜。我們之能夠擁有這部分的記憶,其實也是透過另一種的遺忘去完成。
香港學生接觸到的現(xiàn)代文學教材,正如上文所說,太半是陰柔的浪漫,更有不少是中年人的感傷,對人生作回憶多于期盼。這種內(nèi)容,大概很能配合當時老師們的感舊情懷。事實上,老師為我們開列的課外閱讀書目當中,總少不了亞米契斯原著的《愛的教育》,夏丐尊、葉圣陶合著的《文心》、《文章講話》,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等。這或許就是老師年輕時的讀物,通過師生授受,我們就活在老師的回憶之中。
在六十年代的香港,叫少年人學習回首不屬于自己的前塵,也就是對當前的情況少作聞問。在落馬洲以北,弦歌誦習的《白楊禮贊》(茅盾一九四一年作)、《荷花淀》(孫犁一九四五年作),絕不會出現(xiàn)于香港的課程標準。這種取舍,也是意識形態(tài)的考慮;現(xiàn)在看來,雖然不必就諒宥同情,但起碼可以明白了解。最令今天的我們感到失望的,是老輩們限制我們認識自己、教我們遺忘自己。
如果徐志摩的《濃得化不開》一類以大中原心態(tài)對香港作獵奇式描畫的文本,不適宜作學校教材,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x施蟄存的《薄鳧林雜記》,體會一下四十年代居于香港的中國人的“抗戰(zhàn)氣質(zhì)”?為什么不讀戴望舒的《山居雜綴》,分享香港市民傍山而居,迎風冒雨的滋味?我們的老師講五四運動,為我們分析《答林琴南書》,但從來不提到香港仔有孑民先生的墓。我們也遺忘了葉靈鳳的《香港方物志》、《晚清雜記》。至如許地山、蕭紅,都是遙遠的中國神話的一部分,不知道這神話中竟有一角吾土。我們曉得《家》、《駱駝祥子》和《倪煥之》,就是未聽過侶倫的《窮巷》,更不要說在課本中找到《未名草》的一章半段了。
香港,我們的一代,就是這么一個失去自己身世的孤兒。我們的記憶,或許于大家族中話聚天倫時,不無少補;我們的失憶,正好把這段野外求生的經(jīng)歷忘記。香港,本是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