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道
十五年前的西寧,一入夜就冷清下來。時值寒冬,街上無人路上無車。我們又住在城外的農(nóng)家小院里。就更顯得荒僻了。晚上十一點左右,岳父李得連突然病重起來。他是農(nóng)民,剮過六十歲,就染了一身的?。何覆缓?,還長期患有肺氣腫,每到冬季。總是氣喘噓噓。近日偶患感冒,吃了幾片安乃近稍有好轉(zhuǎn),也就不在意了。岳父唯恐加重兒女負擔(dān),常是有病也不呻吟,以致病重我們才慌了手腳。
他的癥狀極為復(fù)雜,呼吸困難,嘔吐,虛汗淋漓,發(fā)燒已到39℃。我主張用自行車馱往醫(yī)院,岳母卻怕路遠夜寒經(jīng)不住折騰,岳父本人又搖頭又搖手。示意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趕緊換上貼身的內(nèi)衣,再穿上早已準備好的壽衣,讓他干干凈凈、安安靜靜歸去。兩個女兒聽了涕淚交流,就什么主意也沒有了。
我于無奈中想起一位盲醫(yī)。她姓王,因與我同姓所以還記得,尊名我早忘了。當年我在農(nóng)村勞動。她就在同村里的一個社會救濟院打麻繩,所以我認得她。她什么時候開始習(xí)醫(yī),我不知道。我回省城以后,一次偶然的機會,遇見她。才知道她就在我住所附近一家按摩診所行匱。
我披了件大,農(nóng),要去請醫(yī)生。妻說,都半夜了,哪里請醫(yī)生去;何況,眼下沒有哪家醫(yī)院有出診醫(yī)生。我說我請的是位盲人醫(yī)生,大醫(yī)生不出診,小醫(yī)生也許請得動。
診所并不遠??墒窃\所的人們都入寢了。診所的醫(yī)生都住在一幢不大的二層樓上,可我卻不知道王大夫住在哪層哪問里。我登上二層,卻不好隨便叩門,便輕聲呼了聲“王大夫”,不料立刻有了反應(yīng)。并直呼出我的名字。應(yīng)聲恰在我想叩未叩的門里。
王大夫日不明,耳卻聰,外界不論什么響動她都辨得清。以后我常到她診所按摩頸部。只要我一進門她就能聽出我的腳步聲。
她沒問清我半夜來訪的原因就起了床,開了門。把我讓進房里。我把岳父的病情才陳述了一半。她丈夫就急忙穿起衣服來。后來我才知道,她丈夫姓任。是她從醫(yī)的師父。他是怕妻子救不了這場危難,一定要親自去看看。
我把醫(yī)生請到家,家里人已為岳父換好了內(nèi)衣。把壽衣也翻騰出來了??薜目?,嘆的嘆,好像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任大夫也是盲人。他診察病情全靠一雙手。診了脈。試了體溫。又靜聽了一會兒心音。然后說不要緊。便讓他夫人臨床主治了。
王大夫上了炕,坐到炕腳頭上,抱著我岳父的雙腳,一面揉搓捏摩,一面問病情,還不時地問我這些年的變遷。有說有笑,仿佛不在行醫(yī)治病,而在拉家常。
我覺得她對嚴重的病情未免有些兒戲,便問:“王大夫。老人家頭痛得厲害,你怎么不按摩頭部?”
王大夫卻給我開起玩笑來:“我可不像你們當干部的,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忙忙碌碌總抓不到點子上。你忘了58年咱們在納家村住的時候,一會兒修水利,一會兒煉鋼鐵,到頭來水沒有鋼鐵也沒有。只剩下餓肚子……”邊說邊笑,爽聲朗朗,直惹得全家破涕為笑,拋卻了悲傷。一屋的沉重頓時化為輕松。
任大夫一直端坐于炕上一隅。聽了夫人的宏論微微一笑,還輕輕向我點了點頭。
王大夫把岳父的雙足置于她的懷中,一會兒捏捏左腳,一會兒搓搓右腳,把幾天未洗的腳面和腳掌心搓了個白凈。大約按摩一小時,老人家先是喊叫,繼而輕吟,后來就無聲息了。
我有些惶恐。俯身審視,他雙目微合,雙唇半張,鼻吸口呼,供氧也不像以前總是那么緊張了。這才放了心。
王大夫不知道病人已經(jīng)舒舒服服地睡著了,還在竭力認真按摩。任大夫聽見了一聲輕鼾,才叫王大夫停了手,說:“好了。老人家睡著了。他頭痛是因為患了重感冒。消化不良呼吸困難都卣感冒引起。頭痛醫(yī)腳是我教給她的方子。她剛才說的是真話,也是笑話,讓你們都輕松一下,不是說政治,請老王同志千萬莫放在心上。”說罷就起身要走。岳母已經(jīng)做了兩碗荷包蛋,卻怎么也留不住。給錢不要,禮品也不收,直到過春節(jié)時我提了兩斤點心兩聽水果罐頭去拜年,才算聊表一點謝意。幾年后,任大夫?qū)懥艘槐景茨πg(shù)專著。我給他看看,總算有了個報答的機會。不過受大益的仍是我,它讓我大開眼界,始識神醫(yī)妙手確有回天之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