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健
在參加43屆世乒賽的各國代表團中,波黑隊也許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支小代表隊。然而,正是這支來自炮火紛飛的薩拉熱窩的代表隊里,卻蘊藏著令人震撼及心痛的故事。
這是一次讓我終身難忘的采訪。坐在我身旁的兩位波黑教練,均已年過半百。主教練朱諾57歲,滿頭銀發(fā),顯得厚道和藹;教練安托53歲,性格深沉。參加世乒賽的隊員共有7人,其中有安托從薩拉熱窩的炮火中帶來的一男一女兩名隊員。采訪中,波黑隊員、隨隊的中國翻譯邢姝小姐和我,不知多少次流下滾滾熱淚……
幾個踢球的孩子被炸死
從廢墟中扒出乒乓球臺
朱諾:“我先要介紹一下安托教練。因為他是從戰(zhàn)火中的薩拉熱窩而來。安托曾是個著名選手,1973年第32屆薩拉熱窩世乒賽上,他曾戰(zhàn)勝過你們中國的世界單打冠軍郗恩庭一局。他任教練已27年。波黑內戰(zhàn)前,有80多個乒乓球協(xié)會,球員8500多人,其中有不少出色選手,乒乓球在工廠、學校相當普及。但戰(zhàn)亂一起,許多優(yōu)秀選手已葬身炮火,政府和體育組織緊急擬定有關名單,將有杰出貢獻的重要體育人才、藝術家、作家等一起移居國外,千方百計保護好他們。安托也在這名單中,而且,他有親戚在國外。但是他就是不走,非要留在戰(zhàn)火中,為培育保護乒乓少年,保護體育人才默默地工作。前些天,在世乒賽開幕會上,一個天津的小學生給安托獻花,系上紅領巾,安托舉著鮮花,撫摸著胸前的紅領巾,不禁熱淚長流。他對我說:“這就是和平!沒有炮火轟炸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我們波黑也會有這一天嗎?”說到這里,朱諾教練已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安托:“接到政府為我辦妥的移民國外的各種證件。一開始,我也想離開薩拉熱窩。但是,有一天,我看到幾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就因為在那么一塊小空地上踢足球,而被炮彈炸死,從那一刻起,我便決定不走了。波黑在,我的這座城市在,體育也應當存在。我和幾個朋友從被炸毀的體育館廢墟中,扒出了4張乒。乓球臺,有的缺了桌角,有的少了腿,有的上面有不少彈洞。我選擇了一所學校下面的地下室,支起球臺,找來了30多個孩子,領他們開始訓練打球。一來免得他們再往街上跑,二來也能留下乒乓球的苗子。我的教練事業(yè)又可以在炮火中開始了。
“地下室里光線暗、潮濕,球臺不平,球在上面斜著蹦。孩子們又吃不飽,訓練的困難很大。但是,你不知道這些孩子是多么喜歡乒乓球!我?guī)У囊粋€小隊員,有一天,一群持槍者闖進他們家,用槍口逼著他的家人說:‘每人只能從這屋里帶走一樣東西,快滾!這個孩子什么也沒拿,只拿了他那把球拍……”
邢姝小姐翻譯不下去了,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中流下。作為記者的我,眼前也模糊起來。
沖出炮火,
爬了800米長的地道
純真小隊員問
中國天津有多遠
朱諾:“我在盧森堡,正組隊準備參加第48屆中國天津世乒賽。本來,我們可以把已經送到國外的一些職業(yè)球員多召回一些。但是政府和我都認為,這支代表波黑的球隊應當有戰(zhàn)火中走出來的選手。這樣我與安托取得聯(lián)系,安托很激動,說:‘對,這些孩子可能水平不高,但代表‘了戰(zhàn)火中的人們,應當讓他們到中國去看看,看看什么叫勇敢、友誼、和平!”
安托:“我?guī)У倪@30多個孩子中,阿爾瑪今年21歲,過去曾拿過女子全國寇軍。但地下室的訓練條件,影響了她的水平的提高。我先選出了她,又選出了一個很有希望的16歲的男孩奈米,準備就帶他們倆人來,因為經費緊張,政府只負擔一半,剩下的一半要自己想辦法解決。薩拉熱窩的朋友們聽說我們要去中國,都很高興,向我祝福。我教的孩子們眼里噙著淚花,緊緊拉著我的手不放,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們也是多么想和我一起去中國呀。他們不斷地問:‘你們還回來嗎?我摸摸這個頭,親親那個臉,說一定回來。他們才松開手,并幫助我們作出發(fā)的準備。
“按預定方案,我們要沖出炮火區(qū),隱蔽地穿過一條條街巷,奔向機場下面的一個秘密地道。我一邊注意空中的炮彈聲,一邊領著兩個孩子往機場摸去。終于,我們爬進了這條800米長的地道。地道是人工倉促挖的,很窄,很難爬。我拖著行李在前邊,中間是小奈米,最后是阿爾瑪。一個多小時后,我們才爬出來,鞋、衣服、行李都磨破了。
“那天天上下著大雪,我們又翻過幾座山嶺。走了很久很久才搭上一輛汽車。一連坐了4天,后又轉了幾次汽車又走了好幾天的路程。幾天都記不清了。路很難走,小奈米時常問我:‘中國天津有多遠?小家伙疲勞又興奮,終于,我們趕到了德國的卡爾斯魯厄市,和前來接應的朱諾教練擁抱在一起。到盧森堡后全隊會合,馬上投入了7天的訓練,而阿爾瑪卻不得不再次放棄這寶貴的訓練機會,因為她的那一半經費沒有湊夠,她流著眼淚又去找企業(yè)和公司……”
夢中的世乒賽、
天安門廣場、長城、
吃不夠的美餐
和放飛三只小麻雀
朱諾:“我們全隊9人,4月28日趕到天津。一踏上中國土地,我便感到進入一個渴望已久的夢里,到處是鮮花彩旗,到處是孩子們的笑臉;而夜晚一做夢卻仍是薩拉熱窩的炮火、彈坑、尸體……
“我也要講述一個心底的秘密。1965年,第28屆盧布爾雅那世乒賽時,我正年輕,還在上學,正面臨選擇職業(yè)問題。我只是看了世乒賽的一場決賽,當見到中國選手李富榮和莊則棟那精湛的球藝時,我被深深震撼了,這一刻便決定了我一生的事業(yè)。當時我就有了一個到中國來看比賽的夢想。30年后的今天,我真的走進了這美麗的夢里,乒乓球運動、世乒賽,呼喚的是和平、友誼、進步。在這一天,世界一下子走到了一起,人人相親相愛。這更使我懷念戰(zhàn)火中的親人、痛恨戰(zhàn)爭。
“這次我們將盡力參加所能參加的比賽,目的是學習和提高,團體賽我很滿意,男子已從第42屆的第65名提高到了第46名,男選手穆罕默多維奇,女選手林達·梅桑都打得不錯。隊伍受到了鍛練。這一次收獲太大,要說遺憾,是阿爾瑪過去球打得非常好,這次沒打好,我替她感到難過。這都是戰(zhàn)亂造成的?!?/p>
安托:“是的,我們每天只能靠救濟的一點面粉生存,根本吃不飽。去年冬天沒有電和暖氣,不少人只好把門拆下來燒了取暖。這次小奈米一到天津,進了賓館的餐廳就總是吃不夠,見了什么都想吃。而我們卻總是吃不下這美味佳肴,一進餐廳,就想到波黑有多少親人、多少孩子還在那里挨餓。每當組委會安排我們活動聚會時,見到別的球隊又笑又唱,我們常常躲到一邊偷偷掉淚,在波黑,今天活著,明天就可能倒在炮火里……
“4月8日下午,沒有比賽和訓練,我們去天津的大悲院寺廟游覽。看到有人提著一個大鳥籠子,里面全是麻雀。一問,這是賣給游人的。小奈米馬上去買了三只,把小麻雀放飛到藍天里,他說:‘飛吧,飛吧,我也要飛啦……把自由還給它們,這就是我們戰(zhàn)火中孩子的心聲?!?/p>
朱諾:“參加這屆世乒賽,讓我更加感到中國人的善良和真誠,在中國的每一天,心里就如春天一樣溫暖。我還有一個心愿,在返回波黑之前,一定要趕到天安門廣場、長城去看一看,多拍些照片,回去后對那些在地下室呆著的孩子們說:‘看看吧,孩子們,這就是和平美好的中國北京!”
我們分手告別了。望著安托教練、阿爾瑪、可愛的小奈米,想到他們就要回到戰(zhàn)火中的薩拉熱窩,我的心情又格外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