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濤
亂翻書記
亂翻書,有一樁極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完全從興趣出發(fā),具有真正的選擇自由。可以任意地舍此取彼,看這一本而不看那一本,看這幾頁而不看那幾頁。更加妙絕的是,這種選擇,只憑著一己的喜歡不喜歡來裁決,不必說出、也無須去想做出這種取舍是依憑著何種價值尺度或?qū)徝罉藴?。只要是自己覺得好看的就看,卻不必去花腦筋解釋為什么覺得好看;反之,亦然,覺得不好看的就不看。即便是名篇巨制,我不喜歡就不看。如果要問為什么不喜歡?對不起,實在說不出,因為確實沒有認真動過那個腦筋。這種不講道理的道理,大約還是能成立的。其實這是一種挺普通的道理,好比面對一部甚獲好評的電視片,哪怕你譽滿全球,我不喜歡看就把電視一關了之,而無須承擔做出評論的責任;好比面對出自大手筆的一幅書法,那怕它一字千金,我不喜歡就可以掉頭不顧,而沒有義務講出何以不喜歡的理由。這態(tài)度,倒不是對學術或藝術的不恭,只不過是自己沒有鑒賞品評的素養(yǎng),又不打算為此去花較多的時間和精力罷了。
亂翻書,不僅保證了讀什么不讀什么的選擇自由,而且也提供了怎樣讀的自由。像我這種散漫慣了的讀書人,從當學生時起,最怕的就是被指令遵守一種讀書法,比如說,一旦規(guī)定必須一字一句反復精研,并且必須寫出讀書筆記、心得體會來,那就難免把讀書鬧成索然無味的事了;又比如,不分清紅皂白,讀什么書都一概要求從內(nèi)容到文字都得讀到爛熟,倒背如流,讀完了還要考試,那么一來讀書就不免變得類似酷刑(學生上學期間做功課的事,不敢歸入此類)。書讀到亂翻的份兒上,讀書的方式方法也才真正能夠做到不拘一格、任意而為的程度。可以因書而異,也可以因讀書人的需要、興趣甚至心情而異。可以聚精會神,通讀全書;也可以粗枝大葉,亂翻一氣??梢云^去尾,可以有始無終,可以丟三落四,可以一日十行;當然更可以愛不釋手、留連忘返??梢宰唏R觀花式地瀏覽概貌,也可以蜜蜂采蜜式地取其精華。有的書,讀時最好把心情放松,不必擺出鉆研學問的嚴肅和恭謹,大可以隨讀隨忘,如過眼煙云;有的書,特別是有的篇章、有的段落,則理應反復吟誦,刻骨銘心。有的書,可以供美感之享受;有的書,可以啟哲理的玄思;有的書,可以做觀察人生世事的借鑒;有的書,可以做排愁解悶的消譴。有的書,談到心領神會處,可以由此及彼,掩卷長思,讓思想在無垠的時空里隨意飄蕩,放縱地去做那些與所看的書有關的乃至無關的白日夢。對于這種極為任性的讀書方式的妙處,我倒是有些勉強可以與人道的切身體會。
今夏病目,又耐不住遵守醫(yī)生所囑的休息清規(guī),還是偷偷地亂翻起書來。這回的“飛來橫幅”,是讀葛劍雄著《統(tǒng)一與分裂》。劍雄教授已相識有年,但對他的專業(yè)——歷史地理,我沒有下過工夫,所以至今仍是門外漢。不過一看到這本書的名字,就忍不住要翻上一翻,而一翻上手又無法丟下,不能不一字一句地讀下去;雖然一次看不了幾頁,但在幾天之后,終于把它看完。這本書何以會這么吸引我,事后把感想捋一捋,居然理出三條。
首先,從書名上就讓我感到,它會有助于解決我多年來盤旋于腦際而沒有得到明晰答案的一個老問題。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只會用一種比較羅嗦的方式表達如下:什么是歷史上的“中國”?什么是“中國”的歷史?歷史上的“中國”,什么時候算統(tǒng)一的?什么時候算分散的(分立的、分治的、分裂的,等等)?歷史上的“中國”,什么時候算和平的,什么時候算戰(zhàn)亂的?中國歷史上的分、合、戰(zhàn)、和,各占了多長時間,各占了多大比重?歷史上這些情況,對今天現(xiàn)實的中國帶來了何種后果,對中國人的現(xiàn)實生活和現(xiàn)實觀念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對于中國歷史上的這類基本狀況,人們由于無知或偏見,而存在著哪些認識上的誤差?閱讀葛著的結(jié)果證明,它對于我解決上述問題助莫大焉;往低處打,至少也七三開,幫助我解決了問題的百分之七十。
其次,這本書的清新文風,實在叫人喜歡。相當長的時間以來,比如說一百年以來吧,我國歷史學確實有很多優(yōu)秀的學術成果,也確實出了很多優(yōu)秀的通俗讀物,可是兼而有兩種長處,既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又有深入淺出通俗風格的專題性著作,卻不多見。說句不知深淺的話,在中國古代史的領域內(nèi),自從四十年前讀過顧頡剛的《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之后,顧先生的再傳弟子葛劍雄教授的《統(tǒng)一與分裂》,是我所僅見的一本兼具學術上的真知灼見和清通平易文風的歷史學專題性佳作。這當然很可能是井蛙之見,但是可以斷言,比起那種套話連篇以示穩(wěn)健的文章,比起那種東抄西湊沒有創(chuàng)見的文章,比起那種專事堆砌似是而非的外來術語、以油彩掩飾貧乏的文章,尤其是比起那種為了顯示“新潮”而蓄意把語句寫得像是不大會說中國話的外國人炮制出來的蹩腳中文,葛著真叫人覺得耳目清新,它恰如在酷暑中提供給人的一付清涼劑,消解了某些時文給人帶來的擾目煩心的苦惱。
閱讀葛著使我得到的更重要的一個出乎意料的收獲,是它誘發(fā)了我對中國民族問題的興趣。王鍾翰先生主編的《中華民族史》在我的書櫥里已經(jīng)擺了好一陣子,本來未敢妄立雄心去系統(tǒng)閱讀這本皇皇巨著,只是想放在那里,準備需要時再去請教。沒想到這一回,在葛著的啟導下,竟然在一星期的時間內(nèi),用一只眼睛(另一只,遵醫(yī)囑休息)“一目了然”地翻閱了《中華民族史》的許多篇章。說關于民族問題的興趣完全是被誘發(fā)出來的,也不大確切;我之所以會被誘發(fā),的確是由于我的腦袋里本來就存在著接受誘發(fā)的內(nèi)因。記得還是當年文化界刮起了一股“龍的傳人”旋風的時候,我就產(chǎn)生過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念頭。也許是自己才疏學淺,總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年代把龍定作了中華民族的祖宗。如果說歷史上某個時期漢族曾經(jīng)把龍當作自己的圖騰,那么別的民族的圖騰都是些什么?又怎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況且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漢族老百姓自我標榜為龍子龍孫的,真不知道“龍的傳人”一說出自何典!古老的青龍白虎的造型,現(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是不少了,可那好像都是取辟邪的意義,充其量延伸而具有一些吉祥物甚至守護神的寓意,可無論如何也實在看不出把它尊做老祖宗的意思,何況也沒聽說過漢族老百姓把自己稱為白虎的傳人。遙想太古,這塊東亞大陸上,龍是必定不少的,不然的話,現(xiàn)在就不會發(fā)現(xiàn)那么多的恐龍化石,還有一堆又一堆的恐龍蛋??墒牵铸堊?nèi)说氖?,即便有人會把它作為一個大膽的假說提出,但可斷言要想使它得到證實還遙遙無期。古代東亞大陸上存在過那么多的部落、部族、種族、民族,既沒有可能都認可龍做唯一的圖騰,也沒有可能都認可一個人做共同的祖先,這是絕對沒有疑問的事。目前的文化尋根熱中,似乎更應當花力氣去冷靜地考察考察,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東亞大地上各個部落、部族、種族、民族流動變遷、消長分合的真實狀況。哪些原來活躍于此的算得上是真正土著的部族或民族,現(xiàn)今卻找不到它們的蹤跡了?它們是消溶到別的民族中了呢,還是遷移到世界別的什么地方去了?現(xiàn)今生活在這塊大地上的民族,哪些原本并不在這里,那么它是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遷入的呢?哪些民族是來了又去了?哪些民族是去了又來了?哪些民族是若干外來民族融合而成的?哪些民族是外來民族和本地民族融合而成的?歷史上的這些復雜狀況,要把它完全梳理清楚,當然是很困難的事。就連南北朝時期、五代十國時期的那些一度活躍于中原的民族,后來變遷的狀況都很難理得一清二楚,何況那些三代以前的遙遠年代里發(fā)生的事情呢。具體的史實,無法弄清的,當然只能存疑,但是中華民族形成與發(fā)展的歷史,絕非一線單傳的、“萬世一系”的簡單圖譜,而只會是一個頭緒駁雜、錯綜復雜的巨大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這是沒有任何疑問的。從翻閱《統(tǒng)一與分裂》和《中華民族史》,我得到的最大收獲,即在于此。
本來是亂翻書,翻著翻著就這么離開書而想入“非非”了。當然還是“亂”字當頭,亂想一氣,成不了系統(tǒng),更做不成學問。而且,思想老是隨著興趣而蹦蹦跳跳,一個“尋根”問題還沒想明白,突然就又被王世襄先生養(yǎng)蟋蟀的作品吸引過去,沉湎到兒時和蛐蛐打交道的回憶中。這大約也是亂翻書雖不會出大成就,但也不會太累人的好處吧。
亂翻書,當然不一定都是在病中,如能不病而有亂翻書的時間和精力,當然更是人生快事。記得小時候過寒暑假,除了打架(真打的時候是很少的)、上房(故鄉(xiāng)沒有山,只好借上房以登高)、爬樹、翻墻(這兩項曾是我兒時主要的體育運動)之外,亂翻書就是最大的樂趣了,而且那時候亂翻書的效果,比老來亂翻書的效果要強多了。依此而言,有病亂翻書,就不如無病亂翻書;老來才亂翻書,就不如小時就亂翻書。要想養(yǎng)成亂翻書的習慣,享受亂翻書的快樂,如果有條件的話,自然還是越早越好。
一九九五年暑熱
(《統(tǒng)一與分裂》,葛劍雄著,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五年九月版,11.80元; 《中國民族史》,王錘翰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版,1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