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相
中國的讀書人不讀《紅樓夢》,好像有點兒說不過去。但讀《紅樓夢》豈容易哉。不過是幾個女人、幾個男人的故事,竟說得這么的“寓言”,弄得“紅學(xué)”“曹學(xué)”議論紛紛層出不窮。又如《紅樓夢》自是好,不小心拿起一本“紅、曹學(xué)”的文章,常不免暗自悶損,那么活潑潑的《石頭記》,就搞得索然無味,無法可想之余,只好多讀“紅樓”之“夢”,少讀“曹、紅之學(xué)”,后者讓專家們梳理去也。
這般說話,或有“輕狂”之嫌,其實意下不過是說,《紅樓夢》的妙處乃是寫“生活”,“生活之樹常青”,故讀《紅》,要在讀“本文”,讀“生活”,惜乎這樣讀的不多。這回讀到一本讀《紅》的書——《紅樓啟示錄》,真是與眾不同,看上幾頁,便放不下,一路讀完。竊以為這才是讀《紅》的解數(shù),于“石頭”更深悟了一層。
故是,《啟》書不是“全看清楚了”的那種自以為是,它不說應(yīng)該是怎樣,本來是怎樣,它只說這樣就是這樣。它不是“專著”,它有點兒絮語,但它“動真格的”。它給曹雪芹先生拍生活照,而不是標(biāo)準(zhǔn)像。讀到動情處,隱約可見《啟》書作者與雪芹先生栩然“相遇”,且做“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狀,于是有高山峨峨,流水洋洋,呈現(xiàn)出一派“我與你”的世界。讀《紅》原是要這樣讀的。
《啟》書并不裝點架子,書中的題目,端的隨隨便便。十個大題目底下,蓋著七十余小題目,然而有趣,揮灑著作者一貫的幽默和充分的才氣。如“回味起來仍然得意”,如“陌生的眼睛”“拉贊助”“這回鳳姐處理得真好”“她們?yōu)槭裁丛敢猱?dāng)奴隸”,玲瓏剔透,別有意思,那以下的正文,蓋可以想見也。
從這些題目可知,作者不玩“高頭講章”,約略落入“散點透視”的格局,《紅》中的情節(jié),就依次排開,逐段說到,或三言二語,或鋪陳寫去,不論長短,一樣的賞心悅目,時而出人意表。
如寶玉與黛玉剛見面,遂有摔玉事起,文中道“這是深情的一狂一摔。這又是不祥的一狂一摔。在愛情的神秘、喜悅、溫馨,青春的得意、坦誠、吸引,相逢的激動、珍貴、信任之中,響起這摔玉的自恨自狂,預(yù)兆了有情人終于生離死別的悲劇結(jié)局”(“黛玉與寶玉的會見”),這似是信手拈來的議論,恰是舉重若輕的點題?!秵ⅰ窌?,這樣的關(guān)節(jié)處,目不暇接。
若是由一點而及其余,又是“上下其手”,滿不吝的。如“陌生的眼睛”一節(jié),二千來字而已,從黛玉、劉姥姥的眼睛說起,說到創(chuàng)作理論的“陌生化”,再說到《紅樓夢》的意蘊闡釋,復(fù)說到毛澤東和他的“同學(xué)少年”及曹雪芹不能免俗,最后挨至鳳姐喜歡大眾幽默語言“內(nèi)人”“外人”之類,直是“汪洋恣肆,奔騰紙上”(宗璞序中語)。
《啟》書的人物論,自也只眼獨具?!袄顙邒哒摗?,想是無人寫過的,作者寫來,惟在妙趣橫生而入木三分。把一個無知無識,只吃住老本,占住“大道理”而無往不勝的老奶媽,剝露清清爽爽。莊諧雜陳,皆成文章,只佩服賢者無所不能。
當(dāng)然不止于此。對鳳姐的欣賞與批判(“王熙鳳的弄權(quán)及其他”等),對興兒人物論的評述(興兒也“演說榮國府”),對平兒的剖析(平兒扮演了什么角色),對寶釵的再認(rèn)識(薛寶釵的精明與節(jié)制),等等,都透露著作者特別的見解。
《紅樓夢》雖是一本小說,但很多時候,人們不把它看成是小說?!秵ⅰ窌淖髡邔懶≌f是當(dāng)行本色。所以說到小說的《紅樓夢》,便絕少不著邊際的信口開河(對《紅》后四十回論合情合理,自成一家之言),而多能揣摩原著的匠心。同時作者還是提倡“學(xué)者化”的作家,故對文化的《紅樓夢》,就可以看得更為深透。這使得《紅樓啟示錄》,一面有輕靈瀟灑,一面有痛切沉重。
而且只有成熟的心靈,才能指點文化的底蘊,淡泊世事的悲涼。曹雪芹搬演一出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是對那個社會的否定,還是對整個文化系統(tǒng)的否定;怡紅公子走出大觀園,是悲劇,還是喜劇,這一切正有待于一顆成熟心靈的契合,《啟》書自有這樣的成熟,我以為。
(《紅樓啟示錄》,王蒙著,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一年五月版,5.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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