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萊芙
這是一年夏天的事兒。
夏鋤剛剛結(jié)束,城里我舅舅捎話來了讓我到他們的個體商店幫一個月的忙。
臨出村時,繼父塞給我三塊錢。我用一塊錢買了蠟燭,把其余兩塊裝入破褂的口袋,別上別針。我想用這點錢給我的媽媽買塊紗巾。媽媽呀,你大熱的夏天還罩著黑色的頭巾,額頭上永遠(yuǎn)有擦不完流不盡的汗水。
夜深之后,我吹熄蠟燭,想象著媽媽罩上了一塊潔白的紗巾,走在翠綠的原野,有清涼的好風(fēng)從天而降,每每在含笑中睡去。
第二天,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柏油路上流水潺潺。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位身著黑色大褂的鄉(xiāng)下大娘正探頭朝店里張望,再細(xì)看,我差不多呼叫起來,因為,她長得太象我母親了,那臉面、那動作,還有那一身寒索的衣著。
進(jìn)一步,我還看到,大娘的手里還緊緊地拉著一個雙目失明的人。他四十多歲,頻頻地翻動著眼皮,可以看得清他眼中的白翳。他拉拉老人的手,說:“媽,咱們進(jìn)去吧!”
他們母子倆互相拉扯著走進(jìn)了店門,我輕聲問道:“您們要點什么?”
盲人說:“買條紗巾,要多少錢?”
我剛要說“兩塊”那邊我妗子高叫道:“四塊1”
盲人聽了,失望地垂下了頭,好一會才抬了起來,眼皮緊張地顫動著:“能不能少點?我只有兩塊錢。”
妗子哼了一聲:“不賣,隔壁發(fā)財去!”
那位大娘說:“孩子,你不是讓媽領(lǐng)著逛城嗎?媽有頭巾,咱們走吧!”
這老娘和瞎兒互相攙扶著走出了店門,我的心里一陣悲傷。他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呢?那幾年,鄉(xiāng)村里過著怎樣艱苦的日子啊!這瞎眼的兒子是如何掙到這兩塊錢的?他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拿到這張大錢,曾經(jīng)千百次地摩挲著它,想為老母買點什么。他從人們的談話中,知道了一條迎風(fēng)飛舞的紗巾在夏天的特殊意義。他想母親也應(yīng)該有這樣一條紗巾,讓她知道,夏天不僅有炎炎的烈日,而且還有如蓋的蔭涼,涼爽的清風(fēng)。他自幼瞎了眼睛,老母親是他的拐杖、是他的飯、他的衣、他的命。多少年來,母親趴伏在如火的驕陽下,奔波在蒸籠似的大地上。瞎兒希望有這么一天報答老母如海的恩情。
在好多個夜晚里,他摸到了母親銀白的頭發(fā),枯干的眼睛必定是濕漉漉的吧!
他要進(jìn)城給母親買條紗巾,可他是瞎子。于是,他求有眼的老媽領(lǐng)著他“看看”城。他事先不講給母親真相,等到他忽然把那條紗巾罩在母親頭上的時候,他要讓可憐的老母嘗嘗養(yǎng)兒生子的幸福,為人母的快樂!
而這個愿望他今生如果錯過,來世是否能夠?
想到這兒,我解開別針,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兩塊錢,追出店門,拉住了那母子倆。我說:“兩塊錢賣給你們,回來拿吧!”
我接過了瞎兒手中那汗津津的錢,又把自己的錢放在上面,很輕蔑地把它們遞給了舅舅,然后把一條潔白的紗巾遞到了他們母子手中。
瞎兒顫動著雙手摩挲著那條紗巾,慢慢地伸出手去,沿著母親的臉,耳朵上移,摸住了那塊黑頭巾。他輕輕地解開了挽結(jié),把那條潔白的紗巾罩在母親頭上,然后在她下巴的部位摸摸索索地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瞎兒笑了。我看到有兩顆很大很大的淚珠涌出了老人的眼眶,悠悠地順著她縱橫交錯的皺紋往下竄,漸漸匯聚到她凹癟的嘴上。
他們母子順著苦雨新霽的街道慢慢遠(yuǎn)去了。那條白色紗巾在清風(fēng)的吹動下,輕輕地飄拂著。
那天,舅舅的一家如霜打了一般默默無語,吃飯的時候我高高地?fù)P起了頭顱,直直地望著他們。
我回家的那天,舅舅看著我一個勁地抽煙,舅舅說:“你那件褂子飛了花,我給你件新的吧!”
我說:“舅舅,我想給我媽買條紗巾!”
舅舅哭了,他說:“你媽一輩子窮剛骨,她的兒也象她!”
那天!繼父進(jìn)城接我,老遠(yuǎn)就喊:“你媽天天念叨你哩?!蔽衣犃?,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淚水迷朦中,我看到,在蔚藍(lán)的天空里,飄動著一條潔白的耀眼的紗巾,如佛光般圣潔。
(周芮摘自《山西經(jīng)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