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山
國外有康乃馨,中國有萱草花(家鄉(xiāng)人稱頂針花)。歐美人把康乃馨作為母親節(jié)的花。中國雖沒有母親節(jié),但不知怎地,每當(dāng)我看到如蘭草般修長的葉片捧出一束束純黃的花朵,顯得幽雅恬靜,端莊美麗,總使我想起母親和她的人生。
她瘦弱精干,個兒高高的,一雙為風(fēng)雨人生洗刷得微微發(fā)暗的眼睛,能給人以無窮的力量。一雙為歲月的重荷微微折彎的雙腿,走起路來卻非常有力堅定。
十多年來,我在外謀生,很少回家,但母親沒有一刻離開過我,特別是做了父親以后,親嘗了養(yǎng)兒育女的辛苦和牽腸掛肚的滋味,才更深地體味到“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深意。
記得,那年正是萱草花開的六月時節(jié),身懷小妹的她,為了多掙幾個工分,一直挺著大肚子下地干活。那時正值萱草花盛開的旺季,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花束,帶著朝露,迎著太陽微笑。她和村里的老婆婆們一起,提著柳編的籮筐一束一束地摘下來,然后再分到各家各戶(萱草花曬干之后,是我們村里冬天常吃的菜)。這一天,勞動一日的母親,晚上回到家里,挪動著沉重的步子,給我們做了晚飯,她卻沒有吃,因為肚子痛得再也吃不下去,就和衣躺在炕上。半夜,胖胖的小妹平安來到人世,母親卻高燒不止。父親要去請醫(yī)生,她卻強(qiáng)打精神,嘴角含著微笑說:“不打緊的,小毛病,過上幾天就沒事了。又說:“萱草花補(bǔ)血解毒,給我熬點湯就行了?!?/p>
不知是因著萱草花湯,還是潛藏在母親體內(nèi)的頑強(qiáng)的生命力,沒幾日,母親的高燒退去,精神也一日好似一日。如今小妹也已成家立業(yè),不知她是否仍然感到那萱草花湯汁的情意。
母親對自己,總是那么苛刻,對父親卻始終那么柔順,情意綿綿。那年,做廣播電話線務(wù)工作的父親從12米高的電桿上摔下來,十幾日不省人事。母親整日整夜地坐在他的身邊,把熬好的萱草花湯一勺一勺地送到父親的嘴里。有一次,父親覺得發(fā)膩,心情煩躁,抬手將碗打在地上。碗碎了,黃黃的湯汁灑了一地。母親沒吭一聲,又給他重新熬了一鍋,就這樣經(jīng)過數(shù)月的精心護(hù)理,父親也漸漸恢復(fù)了元氣。父親的病,使本來就貧困的生活,更加貧困。父親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糟,終日沉默不語。這時,只有母親那無怨無艾的目光,能給他絲絲暖意。“合歡益蜀忿,萱草忘憂”。母親也像萱草,能使被生活重?fù)?dān)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父親,暫時忘卻那難解的憂愁。
回首往事,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我竟然朝母親發(fā)過一次火。念書的時候,上早自習(xí),母親就是我的時鐘。我貪睡,為這,她每天早早地起來,按時把我叫醒。我也習(xí)慣她的呼喚。一次,僅僅這一次,她醒來晚了,一睜眼見天已大亮,便急忙推我說:“看媽這人,今天醒得晚了,你要遲到。”我一骨碌爬起來,想到要挨老師的罵,就任著性子朝她大發(fā)脾氣。她背過臉去,撩起衣襟抹淚,又迅即轉(zhuǎn)過臉來安慰我說:“你去吧,媽給老師賠不是?;貋韹尳o你做黃花(萱草花)吃。”我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間,瞥見了她眼角掛著的淚花。我像遭電擊似地呆住了。我一直忘不了那閃亮的淚光。
如今,坐在母親身邊,數(shù)著她日漸減少的黑發(fā)。我常想,掏干心血的母親,為兒、為女、為丈夫,獻(xiàn)出了她全副心力??墒?,生活給了母親些什么呢?
又是萱草花盛開的季節(jié)。母親看到已成家立業(yè)的我們,顯得如釋重負(fù)般的輕松。她有說有笑地迎接著屬于她的每個日子,仍是不斷地付出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她的智慧,她的心力,她的全副情感。一如那美麗的萱草花,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都一樣地盛開,向著人間露出它永恒的微笑。
我想,如果中國也定下母親節(jié),那么,母親花一定是萱草花了。
(黃海摘自《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