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東
讀書不該有先入之見。
偏偏已有了先入之見——讀張愛玲的《私語》,心中總還記著幾年前讀過的一本什么書,一種雖不清晰、卻很執(zhí)拗的印象:“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即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fā)出音樂……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不過,一卷讀罷,閉目沉思,雖然從文字間已儼然見出一位十足的女性,卻又決不是男性、特別是懷了欣賞與愛慕之情的男性眼中的女性。張愛玲也討論女性,但有著清醒的意識,尤其不是站定了女性至上的立場,一味回護女人的種種“不是”。其實這也是不必回護的。說起來,女人的許多“不是”,與男人的也并無怎樣大的不同,無非女人把它用在治家,男人則施于平天下——大世界中的是是非非,除了較之小世界更熱鬧、或更殘酷外,難道還有什么相異。可那不都是男人鬧出的糾紛么?但這已是舊話。如今,在一切統(tǒng)一的趨勢下,女性在為求解放而不斷向男性認同的過程中,已失去了部分或大部分“自我”,自然也包括了那許多“不是”。這樣看來,那種種充滿個性的“不是”,實在是不很討厭的;倒是連這“不是”也變得和男人的“不是”一般無二的時候,才真是令人嗟嘆了。張愛玲說:“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yè),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yè),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毋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這已算得通透之見。不過也還不妨補充一句,就取悅于人來說,男人與女人,真正也沒有多大分別,只是男人在這后面隱藏了更多的內容罷了。
談畫,談音樂,說跳舞,論寫作,張愛玲總給人一種意外的驚喜——是么?竟是這樣的么?雖然未必循著她的思路走,但至少被她從一種習慣了的崇拜中“拯救”出來,也想大了膽子用自己的眼光去看那早有定評的東西。至于能否像她那樣妙語驚人,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談穿戴,談服飾,我卻只能萬分慚愧自己的無知,而無法“投入”了。但仍然喜愛——便是喜愛那字詞字句的拼接,甚至不要去想它的意義,就像《紅樓夢》中的這一類文字。似乎這種不經(jīng)意(也許是經(jīng)意)的字詞組接,就已經(jīng)滿溢著一種很可悅的情調,又似乎這種與眾不同的造句方法,就顯示著一種迥出眾流的聰明與靈氣,也正顯示著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
最令我感動的,卻是這樣一節(jié)不止一次被人引用過的文字:“秋涼的薄暮,小菜場上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與渣。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沖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松了抉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吧?”若總是處在一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境地,大約也不見得是怎樣的快活。沒有另一面,這一面也便無多意義。一種沒有任何管束的自由,也許還會給人飄泊無依之感,覺得失去了棲居地,沒有了歸宿。故要只在那人生的一撒手——在經(jīng)常的緊張中,突然有了那一刻的輕松,自己和自己開玩笑,和人生開玩笑,和周圍熟識的與不熟識的面孔開玩笑。這是什么樣的快活!
于是記起兒時常玩的“過家家”的游戲。玩的時候,是那樣認真,那樣“投入”,一切又都做得那樣逼真。而一旦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只消說一句:“不跟你好了”,就可以輕松自然地結束游戲,而且絲毫不影響再次相遇時的歡好如前。
我覺得,張愛玲就是那個“過家家”的小女孩。至少是,她雖然長大了,成熟了,聰明了,但只要她愿意,就隨時可以回到游戲中去。
但也許我的感覺不對——她本來很深刻,卻被我理解得膚淺了。不過,做那樣一個小女孩,不是人生中的一個誘惑么?
(《私語——張愛玲散文集》,劉川鄂編,花城出版社一九九○年五月版,4.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