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頻

人道文道，妙微精深。

這是賈平凹在他的書齋——靜虛村門上張貼的八個字。正是依據(jù)這八字“箴言”，他持續(xù)不懈地潛心修煉著、持續(xù)不懈地悟道、得道……

賈平凹的才思之敏捷，感悟之獨特，想象之馳騁……大凡熟知他的人，無不贊羨稱奇。

一個夜晚，他看幾位畫家作畫，看著看著，興頭來了，手頭癢了，雖然從未學(xué)過畫，僅憑對藝術(shù)的悟性，也就提筆揮灑了。涂涂抹抹三幾下，一只挺肚仰脖的鵝躍然紙上。蹣跚中有靈氣，笨拙中見俊秀。隨后，題寫了身旁一位女士的名字。那女士正身懷六甲，活脫脫就是紙上那挺肚仰脖的神態(tài)兒。登時，滿座為之叫絕。

詩作《一個老女人的故事》，發(fā)表后甚受好評，為數(shù)家刊物所轉(zhuǎn)載。當(dāng)初，他只不過是偶爾在一處街心花壇，遇見一個形色憔悴的老婦，那滿臉皺折，昏暗目光，同一簇簇嬌艷怒放的鮮花，恰形成強烈反差。僅就這一點點契機，便觸發(fā)了他的靈感，啟動了想象的翅膀，一首詩誕生了，通過那個又艷又哀的女人的一生命運，從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深層，教人動情，給人啟悟，使人喟嘆。

有人稱他是奇才，有人贊他為怪杰，有人說他是當(dāng)代文壇的鬼才……

賈平凹的研究者費秉勛先生，肯定他的天賦，卻并不認(rèn)為“純?yōu)樵煳镏鞯馁x予”，他是從后天的人生境遇、性格成長，探索賈平凹成功的軌跡。

賈平凹的童年，是殘缺的、苦澀的，又生不逢時碰上了個畸形的年代。他從四歲開始，便常常和父母分離，放在家里跟隨伯父伯母生活。冬日的熱坑上，聽不到媽媽哼唱的小曲，夏夜的麥場上，沒有大人給他講星空的牛郎織女。那年月，家大口多，日子艱難，常是挨饑受餓。他先天不足，身單力薄，在農(nóng)村這是要吃虧受氣的。人家送他綽號叫“菜籽兒”，干活沒力氣，打架沒本事。

生活，就是這樣過早地賜給了他一顆孤獨、內(nèi)向、怯懦的心。十四歲的時候，那場瘋狂的風(fēng)暴席卷商洛大山，教書的父親被誣為“歷史反革命”，他也就成了村子里的“反革命子女”；自然更加矮人一頭，更加遭人冷眼，更加惡性地扭曲著那卑微孤苦的心。于是，幼小的“菜籽兒”，常常躲開眾人，孤獨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呆想著，呆看著，看著螞蟻，看著河水，看著鳥窠，看著山石，看著月亮，看著游動變幻的云，看著滾騰翻卷的霧……賈平凹在很多篇散文中，描寫過那時的情景:“社會的反復(fù)無常的運動，家庭的反應(yīng)連鎖的遭遇，構(gòu)成了我是是非非、災(zāi)災(zāi)難難的童年、少年生活，培養(yǎng)了一顆羞澀的、委屈的甚至孤獨的靈魂。慰藉這顆靈魂安寧的，在其漫長的20年里，是門前那重重迭迭的山石，和山石之上圓圓的明月。這是我那時讀得很有滋味的兩本書，好多人情世態(tài)的妙事，都是從那兒獲知的。山石和明月一直影響著我的生活，在我舞文弄墨擠在文學(xué)這個小道上后，它們又在左右我的創(chuàng)作。

賈平凹從品讀山石、明月中，汲取了美的滋潤和熏陶，通過作文和學(xué)業(yè)，受到老師的喜愛與嘉獎。在水庫工地，別人每天必須把三方石頭，從壩下背到壩上，才能完成定額，而他只以手中的筆，辦戰(zhàn)報、刷標(biāo)語，即可為自己掙得八個工分……從而，通過這一切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存在和價值。那么，當(dāng)這一切導(dǎo)致他確定舞文弄墨為其人生取向之后，他的頑強追求、不懈探索，可真真正正是“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了。

他和眾多作家的癖好一樣，愛書愛得入魔。在農(nóng)村，他曾三鄉(xiāng)五村去借書，有時為了借得一本書，甚至給人家?guī)凸とソ粨Q。模仿著一本沒頭沒尾破破爛爛的書，在日記本上寫了一篇又一篇。數(shù)年后才得知那書的作者，原來師承的竟是孫犁大作家。成名之后，他的視野，他的興趣益發(fā)廣闊，哲學(xué)、繪畫、建筑、醫(yī)藥、兵法、農(nóng)林、氣象、佛學(xué)、文物、棋藝……都在他的涉獵之內(nèi)。

大概每個作家，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程度不同的猶如女人生孩子的陣痛期，賈平凹也無從幸免。在水庫工地，他滿懷信心，向報社投寄了一首詩。時隔良久，渺無音訊。一位念過大學(xué)的人，沖他笑了:“編輯早把你的稿子擦屁股了!”在出版社當(dāng)編輯，一度，稿子源源不斷地寄向四面八方，再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退了回來。他把那127張退稿簽，全部張貼在墻壁上，其中，一半是鉛印的條子，有的上邊連他的大名都不寫，顯示著一種極大的冷漠和不屑一顧?！安幌嘈牛揖湍敲幢?，那么沒有出息!‘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咱就認(rèn)這死理了!”賈平凹鐵了心。

賈平凹也和不少作家一樣，大都不斷調(diào)整著“跳高”的標(biāo)桿，他在西大?？?，發(fā)表了幾首詩，立時被尊稱為“小詩人”，成了系里新聞人物。小詩人自然很得意，但卻暗下決心:打出西大!省、市報刊相繼發(fā)了他的作品之后，卻又提出，打出潼關(guān)去!短篇小說《滿月兒》，榮獲全國大獎，他欣喜激動，給親朋好友寫了幾封報喜的信。待到北京領(lǐng)獎，猛地看到那么多名家高手，頭一遭見識了文學(xué)的世勢。背地里拿出尚未投寄的報喜信，偷偷地一把火燒了去。

“我的目標(biāo)是奧林匹克運動會?！边@是日本某電視劇里女主角的一句話。賈平凹把它恭恭正正寫在白紙上，旁邊附言:“電視《東洋魔女》主角小鹿純子由璞而玉，不自覺至自覺，人之天性也。女可中魔，況乎男兒?”然后嵌入鏡框，懸掛于靜虛村高墻之上。正如小鹿純子那樣，并不著眼于奪得金牌，而意在競賽和參與。于是，他又畫了一支大大的眼睛，在黑眼珠上寫滿了一個“奧”字，貼于大鏡子上。妻子最是理解、支持丈夫，不過，小夫妻愛逗趣，也就開了個小小玩笑:在那白眼球上，故意用鉛筆涂成紅色，笑丈夫眼睛都紅了。賈平凹是善于汲取的，象海綿一般，吸收性特強。一個時期看誰的作品多了，便受其影響。直到現(xiàn)在，看到一篇感興趣的東西，也還禁不住躍躍欲試。即使很多人認(rèn)為是謬誤的，他也能從中吸取對自己有用的部分。從各式各樣的批評中，他能接受那些合理的有益的意見，調(diào)整自己的筆墨，頂著頭皮頑強地寫下去。大年初一不停筆，出外參加會議，隨身攜帶書稿?！缎≡虑氨尽?、《臘月·正月》，以及被改為電影、榮獲國際大獎的《雞窩洼人家》(電影《野山》)……正是在這種境遇中降生的一組中篇小說。

費秉勉先生說，藝術(shù)追求的多轉(zhuǎn)移和多成效，是賈平凹的重要特征之一。就在這一組歌頌農(nóng)村變革現(xiàn)實的小說，還處于一片掌聲之中，《天狗》、《黑氏》等又一組面目迥異的中篇，又引人注目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此后，鴻幅巨制的《浮躁》，特別是近年來病中創(chuàng)作的一大批作品，象《太白山記》、散文《笑口常開》等，其變化之快、面目之新、內(nèi)涵之深，既象川劇中的變臉絕活，一眨眼一幅面孔；又如同放一陣排炮換一個地方。有的評論家對其變化，頗有跟不上把握不住的感覺。

文學(xué)圈子里，某些人是有幾分才有幾分狂，才與狂適成正比。賈平凹恰恰是個反比例。朋友講，不管他取得多大成就，事業(yè)怎樣紅火，硬是“脹”不起來。陜西土語里的“脹”字，含有狂、傲、瘋、躁之意。不管在什么場合什么時候，總是本本分分淡淡泊泊，把自己縮小到最小限度。不善言詞，不善交際，提起拋頭露面，就很怯火?，F(xiàn)在，他是西安市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人了，那次，出席一家大劇院的院慶活動，大家要他乘坐公家的小汽車，可他還是騎著自行車去了。那輛破破爛爛的女車，是用20塊錢從公安系統(tǒng)買的處理品，除了鈴鐺不響全都咣。進了會場大門，一位熟人見他那模樣，就問干啥來了，他指著手中貨品，羞羞澀澀說:“公家叫我來送這個……”活象個機關(guān)的通訊員。

他端不出架勢，耍不起派頭。在朋友中間，還常常是大家“熱鬧”的對象。有一次賈平凹和幾個朋友，到街上去吃飯，到飯館門口時，他趕快搶前。朋友都很驚異，認(rèn)為這頓飯他要付錢了。進了飯館，卻見他悠閑地坐在一張飯桌前，遠遠招呼眾人:“你們快去開票，我給大家占位子。”隨便什么場合，只要有人這樣開個頭，類似的故事，便接二連三源源不斷。有老實人問平凹:“這事可當(dāng)真?”他總是憨厚地一笑:“只要大家高興，就算是當(dāng)真?！庇袝r，說到熱鬧處，他靈感一來，也要給自己杜撰兩筆，以增笑料。

賈平凹的書齋，名曰“靜虛村”。這是從心態(tài)、意境的深層，象征一種哲理的境界。如果從表層意義看，他的靜虛村，既不幽靜也不虛靈，常是賓朋滿座，絡(luò)繹不絕。有慕名而來的，有求書索字、投親訪友的，也有為窮聊、侃大山而來的……有時家鄉(xiāng)來人，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少人求他排憂解難，或是找門子辦事。有位朋友戲言:平凹家是“商辦”。意即:商洛地區(qū)駐西安第二辦事處。不少同行很擔(dān)心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賈平凹何嘗不是愁得要死煩得要命?何況這些年身有重病體力不支。然而，他卻還是日復(fù)一日，煙茶接待，有吃有住，菩薩心腸，來者不拒，辦成辦不成，總是盡心盡力而為之。

在短短的人生旅途上，他有過麥地里的初戀，大學(xué)課堂上的鐘情，單人宿舍里的心靈撞擊……至今，依舊深深珍惜、懷念著那美好的時日。他在作品里，寫她們，寫對她們的一往情深。即使也曾遭受過反目之苦，給逼到墻角里狼狽不堪，也還是依然懷著摯愛的心。他說他是個情種，也常向妻子、朋友，談?wù)f他的情史，說那甜蜜的幸福，痛苦的相思，說被人撇了后的悲苦……談?wù)f中是那樣坦誠，毫不遮掩粉飾。

前幾年，市場經(jīng)濟大潮，驟然沖擊文壇，來勢之猛，一時間叫人頭暈?zāi)垦?。一位卷煙廠的負(fù)責(zé)人，找到賈平凹，約他寫篇廣告文章。交換條件是，免費供他終生享用該廠出的高級香煙。不消說，賈平凹寫這類文章，不費吹灰之力，何況他又是個要煙不要命的癮君子；平日還舍不得花大錢買高檔貨，常托朋友平價買中等的煙抽?，F(xiàn)在送上門來了，何樂而不為呢?可他沒有把手中的筆當(dāng)作釣竿，來釣這條誘人的魚。

賈平凹今年38歲，已出版作品30多部，約計500余萬言，有詩歌、散文、曲藝、隨筆、文論、中、長、短篇小說。他的短篇《滿月兒》、中篇《臘月·正月》、散文集《愛的蹤跡》、曲藝《車間》，曾獲全國性獎勵；并有40余篇作品，獲國家、省、市報刊文學(xué)獎；長篇《浮躁》正如前述，獨獲1988年美國《飛馬》國際文學(xué)獎。他的名字被選入美國出版的《世界名人錄》。

文道，人道。賈平凹永遠處于領(lǐng)悟之中，處于否定、超越之中，處于嘗試、選擇之中……道，無窮，無邊；求索之路，無窮，無邊。

(學(xué)惠摘自《傳記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