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吉納·萊厄特
父與子,也許會各異其趣而彼此相隔,而到頭來你又會發(fā)現(xiàn),那十分遙遠的相隔其實也只是一種獨特的親密。
我的父親,是賣肉為生的,我父親的父親,叔叔們,以及父親自己的兄弟們也都一樣。父親后來就娶了他正做事兒的肉鋪里一位女出納,幾個姻兄弟也都是干賣肉行當?shù)摹獙嵲诳梢苑Q得上屠夫世家了。所以,我媽媽在我剛出生時就立下誓,要我大起來不管做啥也別再重操屠夫的舊業(yè)。
可我父親不這樣想。在整個中學階段,我每個周末都在肉鋪子里幫忙,星期天呢,就去曼哈頓的藝術學校學繪畫,碰到他的顧客,他總是這樣介紹我,“這是我兒子,藝術家呢!”父親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以為我中學畢業(yè)后很自然地會接過他的鋪子來,所以當我后來告訴他,我已取得了古柏聯(lián)合藝術學院的獎學金,想要繼續(xù)在藝術上深造時,他竟吃驚得說不上話來?!钡酱藭r,他才明白我還真把藝術當回事兒了。好一會兒,他才對我說。
“賣肉,開雜貨鋪,做鞋子,那才是過日子的行當啊,特別是賣肉——人總是離不開吃的!藝術家,那可是要餓肚子的……”
十年以后,父親賣掉了肉鋪,退休了,其時我已在《生活》雜志社當美術編輯,成了家,有了倆孩子,搬到了郊區(qū)自己的房子住。父親第一次來到我的新居時,我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種古怪的神氣,也許,他實在搞不懂我這個“畫畫的”怎么也能夠讓他的孫兒們吃上飯,穿上衣服。
我知道,他心里其實是為我驕傲得不得了。聽老家的街坊鄰居說,他常向人吹噓,“我兒子在為《生活》雜志畫畫兒呢!”每個星期父親都要弄本《生活》看看,而后給我打電話,“這禮拜的雜志里你畫了什么?”
我曾多次向他解釋,我什么也沒畫,只是編定版面,安排插圖,選擇字號什么的,可父親總是咕噥著似聽非聽,始終沒弄明白我這個做兒子的究竟是靠什么過日子的。
1972年12日,《生活》???。當時我剛在家里看到這則電視新聞,電話鈴就響了,我知道準是父親打來的,“當初你聽我的話進肉鋪,現(xiàn)在就不會失業(yè)了,咳!——你還記得割肉的手藝嗎?你知道,人總是離不開吃的?!?/p>
——他還是拿老一套來勸我。
以后十二年,我一直在一家出版社作美術編輯,每個月我都給父親寄去二十來本新出版的書,接書后他還是象過去一樣打電話來,告訴我,他對我在書封面上畫的畫很喜歡,而我呢,也將錯就錯,不多向他解釋了,聽任他把那些根本不是我畫的作品向鄰居炫耀。
有意思的是,這歷史后來又在我身上重演了。
我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先后選擇了影視經(jīng)紀人和代理商的職業(yè),我嘴里頭雖然說了些“這是你自己的事兒,你自個兒定吧”這樣的套話回復他,可心里免不了嘰咕,“這也能夠過日子嗎?去醫(yī)藥行業(yè)、法律界或者是搞工程技術什么的,不是蠻好么?”
其實,我兒子的選擇一定不錯?!业谝淮稳ニ霓k公室時就有了這個印象。當時,他的秘書老是來打斷我們,詢問我兒子是否能接這個或者那個先生的電話(那些名字是擲地有聲的),有一會兒,我差點以為是我兒子跟秘書串通了,來向我炫耀,好讓我吃一驚的。不經(jīng)意間,我瞥見了兒子投向我的目光,我敢肯定,他在我臉上也一定看到了我曾經(jīng)在我父親臉上見到的那樣一種古怪的神情。
我想以后也許會有一天,我兒子的兒子也會從事一種他父親不熟悉,認為不可靠的行當,如果我兒子再來詢問我的意見,我會說“叫他去賣肉吧,人總是離不開吃的”么?
唉,這父與子啊!
(弓長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