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湲
我生下來的時候,父親已經五十六歲了。
我沒有別人有過的那樣身強力壯、血氣方剛的爸爸。我所見到的爸爸,頭發(fā)先是花白的,不幾年就全白了。眉毛長得可以垂下來。我很小的時候,他抱著我在花園里散步,不時親親我的臉頰,用他那豬鬃般粗硬的胡子茬扎痛我。
他是在上個世紀末年出生的人,是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出了名的人。他對于我,就象一個慈祥的爺爺。但他又是一個真正的爸爸。年齡的差距和經歷的各異,并沒有在我們之間造成通常的“代溝”。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鶴發(fā)童心的老人,是一個永遠燃燒著旺盛激情的進取者。他熱心探求真理的勁頭,從少年保持到老年,保持到死,并且深深地感染著、吸引著下一代(幾代)人。隨著了解的日益加深,他愈老,我和他的心靠得愈近,相互間的對話愈頻繁。如今,他已經辭世四載,然而在我心里,還是時常與他對話。
我愛爸爸。他一點也不兇,一見到我就喜笑顏開。他工作的時候我闖進他的書房,翻弄書桌抽屜里的墨盒、印章,他總是笑咪咪地摸摸我的頭,把我領到書柜前面,讓我隔著玻璃門,去琢磨一套套線裝書邊上那些難懂的毛筆字。等到下午四、五點鐘,他就牽著我的手到花園里去,看著我在草坪上追小貓、捉蟲子,熱心地解答我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喜歡讓我坐在他的膝頭上,對我細細地講著李白、杜甫的故事,搖頭晃腦地吟唱古詩,并要我跟他一起唱。那蘇州腔的“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至今我還唱得出來。
四歲時我上了幼兒園,每天早上他送我去時,我可以不哭;但是一到太陽偏西我就沉不住氣了,跑到大鐵門邊望著望著,直到望見爸爸的身影心里才安。
隨著觀察能力的發(fā)展,我發(fā)現(xiàn)爸爸布置的這個“家”非常有趣——它能告訴我、或啟發(fā)我去探尋那么多人間奇事!
爸爸的書庫是一間極高大的廳堂,一排排書架上堆放著五萬冊圖書。這里很黑,是我們捉迷藏的地方。可我對那滿架的線裝書毫無興趣,書庫后面的小房間才是我的“寶地”呢。
我曾獨自在這間小屋里住過兩年。屋內墻壁上貼滿了地圖——爸爸研究過歷史地理,家里地圖特別多,幾乎是有墻必掛。記得我的床邊貼了一張黃河流域圖,旁邊還有長江中下游地形圖、中國地圖、東南亞地圖、世界地圖等,大約還有一張中國歷史年代圖表。中午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我喜歡朝墻上看。滿墻五顏六色的圖表不啻有趣的電影,雖然它們不動,卻能把我的腦筋逗得活動起來。那彎彎曲曲的黃河為什么畫出一個“幾”字?“巴顏喀拉”、“塔克拉瑪干”……這些古老的、陌生的名稱里面,隱藏著多少神秘的傳說?為什么中國版圖上綠顏色這么少,那么多大山上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嗎?……各式各樣的問題不斷在腦海中跳躍,甚至比例尺的“八十萬分之一”、“四百萬分之一”這些“大”得可怕的數(shù)字,都使我肅然起敬,感到它們的深奧莫測,真想繞到它們背后去“發(fā)現(xiàn)”一番!等爸爸有空時,我就要纏著他講一講……
爸爸吃過晚飯總要出去散步。從干面胡同向西走出不遠,是王府并。那時的東安市場是地道的老北京風味,一家家老字號都掛著大招牌。從那商店之間的小胡同穿過去,就到了吉祥戲院。記得那時戲院里經常上演大鼓書、評彈之類曲藝節(jié)目,爸爸極愛評彈,總是帶了我們買票進去,泡上一壺茶,邊吃茶邊欣賞。觀眾多是老人,許多人半閉著眼,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爸爸卻不然,他總是正襟危坐,睜大眼睛緊盯著演員,十分恭敬而專注地“聆教”。我對這類節(jié)目卻愛不起來,老在戲院里四處亂串。長大以后我才知道,原來爸爸是把民間藝術也當作學問來研究的。
王府并一帶還有中央美術學院的陳列館和全市最大的新華書店。星期天,爸爸有時同我們去,先看畫,再買書。大家談論著一帖帖精美的畫幅,抱著一捆捆嶄新的圖書回家去,那是一種多大的快樂呀!
買書是爸爸最大的私人開銷。見到好書無論多貴,哪怕一點點湊錢,他也要設法買下來。家中經濟并不寬裕,為了買些大件東西,媽媽曾背著他賣掉一些古書,他發(fā)覺了便勃然大怒,一定要跑到中國書店把書追回來,于是東西便買不成。爸爸這種嗜書如命的脾氣傳給了我們,無論在學生時代還是現(xiàn)在,若有一個月未去書店,便覺得對它不起;在手頭拮據(jù)的情況下,買書是我們唯一的、永遠無可非議的花銷。
七十年代的十年,是爸爸一生最后的十年,爸爸衰老了,我長大了。我們兩人都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在拼命工作之余,對我回顧了他幾十年間的成敗功過,傾吐了他領悟的人生哲理和對我的希望;我則在盡力照護他的同時,熱心地、平等地與他討論,思索著、吸吮著他給予我的營養(yǎng)。多少深邃的話語,如泉水淙淙流入我的心田。用爸爸的話來說,“我們現(xiàn)在真正做了朋友了”。
爸爸愛談他小時候的事。他出生于讀書世家,在他的上一輩,家境已經衰微了。他父親曾經考入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但因為家境窘迫,只念了四個月就輟學了;后來他發(fā)憤讓兒子考上了北大。由于錢緊,爸爸不可能象當時學校里的許多官宦子弟那樣吃喝嫖賭混日子,而是一心在學問上走自己的路。他對我談起這些時,總說:“我幸而有這樣的家庭,使得我不至耽于享樂??磥恚沂种袩o錢,也可養(yǎng)成你們艱苦治學的習慣吧!”
爸爸是個神經質的人,頭腦一刻也不肯閑,無論是看戲、聽音樂或逛公園,他都會隨處生出一些問題來想。靜坐在那里時,手指總在膝蓋頭上劃,象是在寫字,細看又不成字。問他劃些什么,他說,“我小的時候,父親總要帶我去看朋友,我不能不從命,卻不喜歡應酬人。在人家客廳里坐得無聊,我就細細地看墻上掛的字畫,一邊看一邊用手在膝上描,體會這字的力量。所以我雖然不曾專門練過字,倒也能寫出比較象樣的字來。后來就養(yǎng)成了習慣,想問題的時候手就要在那里劃,自己并不想到在劃什么。”
他常說:“遍地都是黃金,只怕你不去揀;隨處都是學問,只怕你不去想?!睘榱藢崿F(xiàn)自己的志向,“必須緊緊地把握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做更無他時”!懷著這樣的緊迫感,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條件下,忍受著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爸爸仍在悄悄地搞他的學問。古書和筆墨紙硯當時無法動用,他便買來一摞小學生作文本,把積聚心中多年的學術上的體會和問題整理成文,用鋼筆一條條記錄在冊。而他堅持了幾十年的大本《頡剛日程》,也挪到小筆記本上重新記下去。到恢復工作時,他已在十多個小本子上寫滿了工整挺秀的蠅頭小字。
我從小好奇心重,喜歡亂提問題,爸爸對我的問題總是十分認真,為了答復我,有時甚至要去查書、作筆記、引經據(jù)典(可惜我這個提問者有口無心,記住的很少)。
我去插隊那四五年間,他和我書信頻繁,并隨信寄來他精心抄寫的古詩詞及他的評論。他用《古詩十九首》來寄托思念之情,用李白的《將進酒》、《上李邕》來勉勵我上進。
1973年春,當我準備考大學、回北京時,他給我寫了一封長達八頁的信。信中推心置腹,談到他從我幼年起對我的觀察和期望,要我完全從事業(yè)出發(fā)選擇自己的道路,而不要為他的病體所拖累,不要做“家庭的奴隸”,因此最好不要回京。他說:“你有這樣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為什么不去克服妨礙人民健康的地方病,為醫(yī)界創(chuàng)造出一個偉大的成果呢?”望著八旬老人那蒼勁的、因激動而顫抖的筆跡,我不禁為之唏噓。親愛的爸爸呀!你歷盡滄桑磨難,對祖國對人民尚且有這樣的赤子之心,我們年輕人還有什么話說呢?
爸爸酷愛文學,愛美。他年輕時曾說:“我對于自然之美和人為之美沒有一種不愛好,我的工作跟著我的興味走,我的興味又跟著我所受的美感走。我所以特別愛好學問,只因學問中有真實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豐富的興味之故?!边@種氣質貫串了他的一生。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幾年中,因無法正常工作,他能有較多的時間來抒發(fā)這種情感。我陪著他遍游北京的大小公園,盡管那時建筑失修,草木凋零,爸爸仍是興味十足。走累了放個棉墊,就可以坐在斷壁殘垣上談天說地,談古論今。對于詩詞,他很少講格律,而多是談意境,談其中的美感。他容易觸景生情。金風颯颯之際,他吟唱“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暮春飛絮時節(jié),他感嘆“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有一次坐在中山公園西南角上,面對著小潭石橋、斜陽殘柳,又見幾只烏鴉繞樹而飛,他便想起了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對這首小令的感情之真切、用詞之凝煉極為贊賞。他說:我們寫文章也要這樣,既情景交融,又無一句廢話,這種文章才讓人覺得它美。
爸爸喜歡談論人生的各種問題。他回憶起幼時跟祖父上街,曾在一家店鋪門口看到一副對聯(lián):“能受天磨真好漢,不遭人忌是庸才”,對此他至今記憶猶新。他說:“莊子說人要處于‘才與不才之間,這話有道理,因為‘才高于眾,人必非之,人一拔尖就免不了吃虧。但是,如果大家都是這樣渾渾噩噩的,國家和民族就不能發(fā)展了。我看得出來,你做不成這種人。那就要準備自己吃虧。蘇軾有那么高的才華,尚且感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況我們呢?”有一次散步路過一個機關門口,看見許多小孩子在攀登門上的鐵欄桿,爸爸開玩笑說:“你看,‘向上爬本來就是人的天性。人類要是遇難就退下來,那就不會有今天的進步了。所以一個人的成敗不在當時,以后的歷史自然會有公論;我們只管向上走就是了,老是左顧右盼,你就什么事也做不成。”這些寓意深刻的哲理將使我終生受用。
爸爸愛花。衰老得走不動遠路了,媽媽便搬了藤椅放在房前的小花園里,讓他坐在那兒賞花。諸花之中爸爸最愛月季,他曾說:“等我死后,骨灰分給你們一人一份,埋在花盆里種月季花吧。月季花每個月都要開一次,你們也就月月都能見到我了?!?/p>
爸爸,如今房前的月季已經爭奇斗艷、香飄滿園,到哪一朵花中去尋找你的魂魄呢?
(楊良志推薦,摘自《父母必讀》198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