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 宇
編者按:
紀宇同志的《風流歌》深為廣大青年所喜愛,本刊經(jīng)常收到要求轉載作品(盡管本刊早已轉載)和介紹詩人生活及創(chuàng)作的信件。應廣大讀者要求,本刊特約紀宇同志撰寫了這篇文章。
1980年4月28日凌晨,在我蝸居的斗室,醞釀已久的《風流歌》寫完最后一行。不象嬰兒墜地,伴隨著清脆響亮的哭聲,這首詩靜靜地躺在我的書桌上,無聲無息。然而,我卻象產(chǎn)后的母親般地疼她、愛她、為她激動卻又不安。推開涼臺的門,面對熹微的曙色,流動的春風,我想起千萬個讀者。親愛的朋友,這首寫“風流”的詩,能否隨著春風流到你們心頭,得到你們的理解和喜愛,在你們胸中獲得她有聲有色的生命呢?須知,只有你們才是詩的真正主人!
從那時算起,《風流歌》已經(jīng)五歲半了。歲月的風,時間的流,漂洗著她,沖擊著她,考驗著她。她真的象風一樣輕盈地吹,似水一般歡快地流,吹向讀者心靈,流向青年胸中,結識了許許多多熱情難忘的朋友。
又是一個萬簌俱寂的凌晨,我在燈下寫作《風流歌》(之二)。詩完成了,可我的心情仍很興奮,禁不住憶起五年多來《風流歌》所走過的歷程,也想起許多熱心的讀者寄來的,至今無法全部回復的信件。此刻,讓我的思緒也流動起來,注滿眼前這一個個方格子,且算是我給讀者遲到的復信……
一、我為什么會寫《風流歌》?
1979年,是非常值得回憶和總結的一年。那時,關于理想,關于青春,關于什么是我們這一代人真正的追求,怎樣使青春煥發(fā)光芒,找到人生最大的價值,這些引人思索的問題,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回旋多時。人們,尤其是青年們的思想空前地活躍,許多早該打破的禁區(qū)被闖開,呈現(xiàn)出令人驚喜的新氣象。然而一小部分人中也產(chǎn)生了迷惘。有人感到理想渺茫,狂熱地追求物質生活的需要,卻越來越感到精神上的空虛。這時,我產(chǎn)生了要有針對性地回答一下這種社會現(xiàn)象的愿望。
這種愿望是強烈的,不可遏止的,卻又是朦朧的,不甚明確的。該怎樣來正面回答社會向我們提出的問題呢?我還沒有想透。但有一點很清楚,就是我想寫一首詩,這首詩應凝聚著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對人生、對社會、對時代的思索和理解。我應該表述的中心題旨就是:人為什么活著,應該怎樣活著,人的真正價值和尊嚴是什么?更具體一點就是說:人應該在哪個層次上生活、奮斗和追求?但在這時,我還沒有找到一條最便于抒發(fā)感情的渠道,也就是說,還沒有找到某一種形式,某一種角度,某一種方法。
1980年3月,我又來到北京。偶然聽說,我敬仰的著名詩人李季不幸逝世了,我的心情很沉重。李季老師生前曾關心過我,幫助過我,他的質樸親切的形象是我永遠難忘的。雖然沒有人通知我,我卻打聽到李季追悼會的時間,獨自徘徊在中國作協(xié)的大門前。車來了,我沒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就跳上了車,趕到八寶山禮堂。
李季老師最令人欽佩的是他有一顆永遠貼緊人民、貼近時代和生活的赤子之心。是生活的浪潮不斷地撥動他心中的琴弦,使他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便寫出了《王貴與李香香》那樣有廣泛影響的詩作。解放后,他和新興的石油戰(zhàn)線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每一次石油會戰(zhàn)都牽動著他的情思,使他以石油工人代言人的身份,不斷把石油戰(zhàn)線的捷報唱到詩壇?,F(xiàn)在,他安息了。禮堂里擺滿了花圈和全國各地詩人送來的挽聯(lián)、挽詩,表達著人們無盡的思念。臨終前,他提出要穿一套石油工人服裝上路的愿望。此刻,我站在他面前,凝視著他身上的帆布工裝,頭上閃亮的鋁盔和安祥的面容,我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李季老師的生平和最后的愿望使我想起了詩人的使命。
我又想起了構思多時,而沒有找到感情噴射口的那首詩。忽然間,象一道閃電劃破思索的云空,我心中突如其來地涌現(xiàn)出兩個字:風流!李季堪稱詩壇的風流人物,而我應該寫一首關于風流的詩!
在中國文學史上,蘇軾曾唱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絕唱,毛主席也有“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吟詠。但在更多的文學作品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尤其是在一般人的思維習慣中,“風流”取其貶義的時候為多,例如“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之類。而當今在相當一部分青年中,向往風流,追求風流,卻又太注重于風流的外在形式,忽視了風流的內蘊和實質,不知道風流的真正內核是什么而舍本逐末。
頓時,我的心中豁然開朗?!帮L流歌”這個新穎響亮的題目突現(xiàn)出來,我決定用它來統(tǒng)帥和處理我那個階段的思索。有了貫穿線,詩就基本成了。追悼會結束后,我搭乘人民日報社的車返回市區(qū)。恰巧和袁鷹老師及編輯徐剛等坐在一起。我忍不住說了想要寫這樣一首詩的想法。袁鷹很有興趣、很信任地對我說:“好,寫成后寄給我們。”
在北京的旅館里,在返回青島的火車上,詩句象排著隊在我的腦海里翻騰,要涌向我的筆端,我體會到創(chuàng)作的沖動和真正的快樂,詩很快就寫出來了。
二、《風流歌》發(fā)表和廣播以后
由于意外的原因,《風流歌》在人民日報登載出來,已是1981年8月1日了。
我想找一份報紙,可辦公室里那天的人民日報不見了。有個朋友告訴我,他們工廠供銷科,那個平常不大看文藝作品的科長那天也讀了那首詩,看完后把報紙疊起來放進提包,原來他有個愛打扮、人們罵她“風流”的女兒,他要把詩帶給女兒看看……
不久,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邀請瞿弦和與張筠英朗誦廣播了這首詩。
詩廣播后,贏得了比讀者更為廣大的聽眾。上海、山東、福建、廣東等電臺也配樂制做了這首詩,還錄制了閩南語、粵語等地方語言。后來,中央電臺又把復制磁帶分送各省電臺,于是《風流歌》借助現(xiàn)代化的傳播手段,廣泛傳揚。一年、兩年、三年,三遍、五遍、十遍,聽眾的來信象雪片一樣飛向各省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通過各種途徑轉給我的來信多得使我無法一一回復。
198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風流歌》詩集,很快銷售一空。許多省發(fā)行數(shù)量很大的廣播電視報都應聽眾要求連載了詩的原文。詩發(fā)表三年多后,《青年文摘》、《詩選刊》等又重新發(fā)表。于是我又收到許多讀者的來信。
讀著聽眾和讀者的來信,我的心總是難以平靜。
一個青年工人來信說,為了錄下電臺廣播的《風流歌》,臨時找不到空白磁帶,就抹掉了香港流行歌曲。
扣林山前線的戰(zhàn)士來信說,《風流歌》令人陶醉,催人奮進。老山前線一位副指導員來信說:“戰(zhàn)士們聽到了云南電臺播送的《風流歌》,寫信給電臺索取原文,電臺立即打印了寄去。可大家不滿足,還想得到整本詩集。在寫信的時候,炮聲還在我們身邊響,也許我們將為祖國犧牲,但我們希望朗誦著昂揚的詩篇戰(zhàn)斗?!?/p>
作為一個普通的作者,我深深感到被讀者理解所帶來的巨大幸福!
三、爭論之后的思索
1984年,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長江流域的十多個省電臺聯(lián)合舉辦了“長江魂”詩會。四川的詩人孫靜軒同志參加詩會后來到青島,他對我談起詩會上對《風流歌》的爭論:在電臺的聯(lián)合發(fā)言中提出,近年來全國各電臺廣播的詩中,《風流歌》反映強烈,藝術效果很好,所以廣播朗誦詩應該象《風流歌》這樣寫。
對此議有人擁護,有人反對,雙方展開一場激烈的爭論。
遺憾的是我沒有參加這一場爭論,如果我在場,我一定是堅定的反對者。
這一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寫道:
任何創(chuàng)作都不應該有模式,而任何模式都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
詩尤其是這樣。
一個有出息的詩人,既不能摹仿別人,也不應該重復自己。
如果讓我寫,我決不愿意重復。
詩最講獨創(chuàng)性,光榮的道路從來都是荊棘叢生的,誰害怕失敗,不肯開拓和探索,誰就不會取得真正有價值的成功。
詩會上有人提出,《風流歌》中關于“風流”的概念不清,對此我倒認真地思索過。這個意見值得考慮,概念可能有不清和含混之處。但我寫的是詩,不是給《辭?!分械摹帮L流”條目寫注釋。同樣,也不是寫科學論文。我只追求其是詩的,而不必過慮其是否科學。科學的,不一定是詩的。
《風流歌》為什么會受到廣大讀者和聽眾的歡迎,成為電臺至今仍在廣播的保留節(jié)目呢?許多在電臺主持文學節(jié)目的同志認為這是個值得研究的文學現(xiàn)象。作為作者,我常感到名不符實,更多的時候覺得莫名其妙。有個搞詩歌理論研究的朋友曾就《風流歌》藝術上的主要特點,對我談了三點意見:一是辯證思考的效應,二是音樂美和音韻美,三是寫實手法的運用。他是旁觀者,他的觀點是否“清”我不知道,但對我這個當局者來說,我似乎從“迷”中悟出一點道理,下次再寫東西,倒真可以從這三方面著眼多考慮一番。不過老實地說,我寫《風流歌》時確實沒這么想過。
五年之后,我又寫了《風流歌》之二,這首詩寫成后很快由《中國青年報》發(fā)表,立即就有十余家廣播電臺分別錄制播出。我因參加“海洋詩會”,在杭州看到了報紙,等詩會一行人到達福州時,福建電臺已經(jīng)錄制成功,當天正好播出。電臺的編輯告訴我,這是他們連夜搶錄出來的,并制成盒式磁帶六十盤,當作送給老山前線戰(zhàn)士的禮物,《福建日報》還在一則新聞中報導了此事。等我回到青島,看到《青年文摘》編輯部的來信,1986年第1期已應百余名讀者要求轉載,并囑我寫一篇創(chuàng)作體會。我想起《文學報》的編輯同志曾三番兩次,或馳書信,或來面商,也讓我談這首詩,于是拉雜寫來,所敘都是小事,可屬瑣憶之類吧。
1985年12月21日寫于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