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何時得安息?
尸謎
1969年6月15日,X市市郊C縣古德公社華西大隊拆修水井,撈上一具無名男尸。公社當局認定死者是半年以前失蹤、正在通緝的前黨委書記張懷舒,草草驗尸以后,便決定從速掩埋。
那正是中國人的生命最不值錢的時代。死于武斗場上,死于私設公堂,死于一派掌權后的集體屠殺以及獨居斗室、禍從天降或以各種方式自行結束生命的,何止萬千!奇怪的是,這具尸體似乎分外珍貴,分外引人注目。它一經打撈上來,便有幾百名社員聞訊趕來。聽到公社革委會主任莊風宣告死者是“畏罪自殺”,便把他團團圍住,提出質問:你說自殺,根據何在?既是自殺,死者身上的衣服到哪里去了?我們見他總是帶著的那塊老舊的進口手表怎么也不見了呢?弄得那號稱“瘋子”的主任大人張口結舌,無以答對,最后只能動用自己的權威,用威嚇結束了這個難堪的場面。那兩句話人人都記得很牢,是這樣說的:“誰說不是自殺,張懷舒就是他給殺掉的!誰再追問手表,那手表就是他偷走的!”
原來早在半年以前,也就是張懷舒“失蹤”的當天凌晨,已經有人見到別人在運送他的尸體。幾個小時以后,就有人見到有一男尸俯臥在井身的半腰了。大隊的掌權人物也曾到現(xiàn)場看過,還佇足議論過一陣。可是竟沒有找人打撈尸體,卻派人去給死者的房間上了一把大鎖,散布說張懷舒畏罪潛逃了。但又下令不許社員私下議論,也并不通知死者的家屬,通緝令也是半年以后才張貼出去的。若不是農田用水,六月里還不會打撈呢。夏季的氣溫,正好可以加速尸體的腐爛嘛。
妻子王菲沒見到丈夫的尸體。把她找來,是讓她辨認遺物的。死者身上尚未爛掉的幾張碎布片,藍襯衣、背心和襯褲的殘余,兩個護膝和一條皮帶。他是寒冬季節(jié)“自殺”的,那口井又離村有一里之遙,他怎能穿著襯衣襯褲走完這段距離呢?他的棉衣棉帽,還有我給他織的那條灰色毛線褲到哪里去了呢?——這是王菲心里閃出的頭一個疑念。再說,軍宣隊管制下的華西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外加民兵的巡邏,怎么會放過一個監(jiān)管中的要犯,“地下黑司令部的黑后臺”,讓他出村呢?
提出這些質問都是沒有意義的。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年月里,個人算得了什么!一個人的生命算得了什么!何況死者還是個罪人呢?死者親屬的唯一權利,是同他劃清界限,揭發(fā)他的罪行,然后把他忘掉……
然而張懷舒卻不是一個輕易被人遺忘的人。就象他的尸體久久不肯腐爛一樣,他留給人們的記憶也遲遲不肯消失。第二年清明,有些人就到墓前去祭奠他了。人們不斷分析他的死因,有人還自動去查訪,好象等待著有一天會替他昭雪冤情。
還在1969年打撈尸體后不久,一位在場的法院院長就托人給王菲捎過話,說“張懷舒是被人害死的,”想不到十五年以后,他的死仍然是一個謎,一個懸案。
泥濘中跋涉
張懷舒的胞弟張懷之,1960年從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畢業(yè)任教。1966年初,他被選派去英國留學,這是他二十幾年生涯的頂峰,想不到幾個月后他就從山巔墜落到深淵:由于他反對“革命的打砸搶萬歲!”,就成了“炮打紅色政權”的“反革命分子”,被“東北的新曙光”拖著在哈爾濱全市游斗,投入暗黑的牢房。他是在三年以后,得到平反,回到故里的。驚聞其兄死于非命的噩耗,五內俱裂。年邁雙親,也由于他們兩兄弟一死一囚,到處喊冤叫屈無效,相繼含恨辭世。張懷之幾乎呆了,簡直難以置信:一個好好的家庭,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
張懷之從巨大的悲痛中清醒過來以后,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查清哥哥的死因。從此,這就成了他全力以赴的一個專業(yè)。他從規(guī)律井然,因果清晰的機械世界,一下投入到迷霧重重、變幻莫測的人間社會里來了。
當?shù)厝罕娐犝f張懷之回來為兄伸冤了,長期被壓抑的感情頓時沸騰起來,當作一個喜訊奔走相告。從四面八方送來破案所需要的信息。有的送來懷舒被害前后的各種傳單和會議記錄,有的獻出冒險揭下和珍藏了幾年的“通緝令”,有的社員步行三、四十里路專程向懷之提供耳聞目睹的作案過程,有的還把知情人領來介紹兇手的情況。
那時候,“四人幫”的法西斯統(tǒng)治還未結束,華西村恐怖氣氛更濃,社員們明知自己的安全會受到威脅,還來保護張懷舒的親屬,提供住處,為他們巡邏放哨。
還有一些條件,于張懷之也有利,在那“打、砸、搶、抄、抓、殺”被稱為“革命行動”,論功行賞的年月里,兇手們得意忘形,有時也會炫耀自己殺害張懷舒立下的功勞。1971年,兇手內部還發(fā)生過內訌,也使罪行有所敗露。這些,都通過民間傳說的渠道散布和保存下來。
一切條件對張懷之都很有利,唯獨一個條件除外:中國共產黨的C縣縣委把親屬要求查明死因和懲辦兇手視為“無理糾纏”。至于張懷之必須一一走訪的政工、政法、信訪、辦事等部門,以及公社、大隊和軍宣隊,則互相推諉,把球踢來踢去。最后,查明一個中共老黨員和優(yōu)秀干部的死因這樣一項工作,竟落到私人肩上,成為張懷之的專職了。
自投虎口
象很多中國人一樣,張懷舒關于自己的生活沒有留下任何記載。他留給這個世界的痕跡,存放在人們的心里。
就象他當年可以不穿過國民黨的封鎖線奔向延安一樣,1961年,他也可以不到農村去。有胃病,就是一條理由。那正是全中國陷入一場大饑荒的時期,最苦的要算農村。然而他去了,作為古德公社的黨委書記,把最大限度的困難和工作重擔加在自己身上,急于使農民盡早擺脫饑寒困苦的境地。他真的作出了成績,因而獲得了“焦裕祿式的好干部”的榮譽。但也和焦裕祿一樣,他能改造大地的面貌,卻無力改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最終連自己也倒在這個關系下邊。
在1964年開始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他認真清查和處理了一批壞人。他想必也認為,只要把鉆到黨和政權內部的壞人搞掉,中國的問題就解決了。怎料到不出二年,他就成了這些壞人的階下囚,不出五年,他就在這些歹徒的刀棒之下死無葬身之地!
只有一張照片,尸體被扔到井里六個月以后打撈上來驗尸時拍攝的照片,能夠提供一點關于死因的線索。
張懷之為了查明案情,追出殺人兇手,開始攻讀法學,法醫(yī)學和邏輯學。他研究政策,學習公安工作方法。他找來許多有關的案例仔細分析。同時,也購置了法律所允許的一些偵破案情所需要的器材。他開始能從這張照片上尋到一般人看不出來的問題了。這可比恢復一張面目全非的名畫,修復一件破碎殘缺的古文物要費力得多。照片雖然放大了,仍然不很清晰。不知張懷之化費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才終于辨認出尸體上每一根最細微的線條,每一處色彩的濃淡,并找到其來源,一步步弄清了在1969年12月5日晚間這個軀體經受的折磨。
這是他仆仆風塵奔走,從事實地調查的余暇時間里做的工作。他一天必須跋涉幾十里、有時上百里甚至二百里的路程,去查尋罪證。
華西大隊是C縣一個有名的地方,人稱“華西國”。馬致逸則是華西的一霸。此人本是一個流氓無賴,解放初期,他就曾和當?shù)氐牡刂鲪喊曰斓揭黄?,企圖把農會奪到自己手里?!肮缁焙蠡焐狭说诹牭男£犻L,同時入了黨。他伙同會計霍崇武貪污公款,暴露以后由霍崇武把包袱背了起來,馬致逸不但混過“社教”這一關,還升為大隊黨支部書記。他不忘舊恩,回過頭來把“社教”中下臺的霍崇武安排到大隊機耕站當出納和保管員。
還有四個參與殺害張懷舒的兇手,都是“文革”中在馬致逸扶植下當上大隊或小隊的干部的。但問題是:這些人在“文革”前就掌過生產隊的權,都干過很多壞事,群眾有目共睹。這四個人沒有一個不貪污,沒有一個不奸污婦女,多數(shù)還是一貫的,為什么受不到懲罰呢?“社教”運動也被他們滑過來了。
“文革”開始后,這伙人便把華西村變成了人間地獄。他們隨意抄家、捕人,動用二十多種酷刑。白天大會批斗不斷,晚上,打罵聲、受刑者的慘叫聲和親人的哭聲響成一片。人死以后,還要開“死尸批斗會”。村中布滿崗哨,很多人不敢出門。打擊的重點,是對他們持不同政見的人。社員中五人被活活整死,迫害致殘致病的十九人,被連續(xù)毒打重傷的有四十幾人,挨過批斗的近百人。其中有年過六十的老人,也有十二、三歲的學生。
張懷舒就是被弄到這樣一個大隊監(jiān)督勞動的。讓他住到馬致逸的舅舅袁鳳鳴家里。張懷之到袁家以前,已經聽到這家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多次私下向人說過:1969年張被叫走以后,再未回來過。但兇手們硬說張那天晚上回來過,是第二天清晨“潛逃”的。張懷之走進袁家,袁鳳鳴的妻子神色緊張,不肯照實介紹情況。她兒子在一旁忍不住了,當著客人們的面氣哼哼地說:“誰要是再叫我們證明懷舒那天晚上回來了,我就用刀捅了他!”女兒也對她娘說:“人家啥都知道了,你就照實給說了吧!”于是那婦人嘆了口氣,說出了12月9日的真實情況。
那天懷舒收工回來,和往常沒有什么兩樣。他吃過飯,照例坐到燈下看書——“毛選”,一面看,一面用紅筆劃道道。他帶回一個饃,說是準備明天清早起來送糞時吃的。夜很深了,四隊的貧農青年馬玉成等人來,把懷舒叫走,說是開會。袁家的人一直不敢關門,怕懷舒回來進不來;又擔心被盜,所以都沒睡安穩(wěn)。懷舒這晚一直沒有回來。第二天清早,見他屋中還是和昨晚一樣:床上被子沒有動過。桌上放著書,還有錢糧票和那個饃饃。
前夜,懷舒已被殺害,由打手霍成華等人把尸首推到村外,扔到井里。第二日凌晨,已有人發(fā)現(xiàn)井中有尸。尸體扔進時沒有落水,被井中安放水泵的木架子擋住了。那邊,兇手們放出“張懷舒畏罪潛逃”的空氣,這邊,人們一邊鋤麥,一邊議論死者尸體、衣著的情況,斷定絕非投井自殺。當權者有意遲遲不去打撈尸體。
尸體的自白
當死者家屬來調查時,從兇手到縣委里的某些人,還咬定說是“自殺”。張懷之列舉一般社員的證言和參加殺害者及其親屬透露的種種真相,對方仍不肯接受“他殺”的結論。于是,只好由死者本身來發(fā)言了。張懷之根據他對尸體照片的長時期分析研究,以法醫(yī)學為根據,向對方指出:“凡生前溺水而死者,必定會上腹膨隆,液體外滲,玄毛肌收縮,睪丸擠入鼠蹊部,手足皮膚腫脹、蒼白、皺縮,喉部充血水腫……然而張懷舒的尸體上卻全然沒有這些體表征象。再,尸體在水中的腐敗順序是:頭,頸,肩,上肢,胸,腹,下肢。張懷舒的尸體從井中吊上半小時后才臭味明顯;右腿蜷曲,尸僵尚未緩解,腹部尚未出現(xiàn)尸綠,更無其他腐敗現(xiàn)象,這就說明腐敗異常緩慢,而奇怪的是腐敗與正常規(guī)律(起于腹部、最后波及到頭和四肢)相反,腹部一直完好無損,而頭和四肢竟表皮脫落以至骨化了。法醫(yī)學告訴我們:這種頭、四肢、陰莖的異常迅速的腐敗,只有在這些部位曾造成機械性損傷時才能發(fā)生。誠然,墜入井內,可能造成碰撞傷,但這只能發(fā)生在肩、背、肘、膝、臀等突出部來獾子油,讓趕快抹上;有的張羅快送醫(yī)院??墒峭膫€醫(yī)院送呢?許多同志提出消防支隊衛(wèi)生隊。我雖然聽說過那里治療燒傷獨有所長,但畢竟是個衛(wèi)生隊啊,擔心送到那兒誤了事。同志們?yōu)榱苏f服我,擺出了許多依據,有的說:“新民縣一個三歲的孩子,掉進煮餃子的開水鍋里,身上的皮肉燙熟了一層,送到衛(wèi)生隊,經田醫(yī)生治療,連一點疤都沒留!這是我親眼見的!”有的講:“這算啥稀奇,沈河區(qū)二經第二小學有個女教師,被液化氣罐失火燒傷,下巴和手腕上的骨頭都露出來了,上了田醫(yī)生的藥,皮都沒植,不但沒留疤,而且功能無損,確實是名不虛傳的靈丹妙藥呀!”有的道:“還有更神的呢!第二煉鋼廠一個工人,掉進白熱化的鋼碴包里,兩條腿的骨面都碳化了,田醫(yī)生使他重新站起來,返回到高爐前?!?/p>
聽了這些有點神乎其神的勸說,我的心動了,后來了解到田醫(yī)生治療燒傷的技術確實高超。你看,錦旗,獎狀掛滿了這食堂的墻。那個大錦旗上還寫著“妙手回春勝華陀!”今天又送來這么多,往那兒掛喲!哎,老劉,你也慰問來了。他叫劉寶成,是沈陽市第三運輸公司工人。我們看病時認識的。這月初,老劉在維修線路時,十一萬伏高壓線發(fā)出的強烈弧光把他臉、胸、右上肢的皮都燒焦了,來衛(wèi)生隊上了六次藥就全好了。老劉,等下你也給記者談談嘛!
第二天,我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來到衛(wèi)生隊,找到了田醫(yī)生。他細心詢問病情,仔細察看傷處,好象看透了我的心似的,和藹可親地安慰我說:“不要緊,不要緊,連院都不用住,上三次藥就好,不會留疤的?!边@話熱乎乎的,可我的心被孩子嚴重的傷情撞麻木了,還是不相信我會這樣的幸運,不相信田醫(yī)生會有這么大的本事。特別是當我看到衛(wèi)生隊院子窄小,房子破舊,既沒有漂亮的無菌房,也沒有高級的紫外線烘烤器械,只有剪刀、紗布、藥膏時,我的心更涼了。心想萬一留下疤痕,孩子也會埋怨說:“為什么把我送到小衛(wèi)生隊?”我真想拉著孩子走,可是就在這時,我看到衛(wèi)生隊走廊里,擠得水泄不通的燒傷患者在等候診治,我把伸出的手又縮回來。
海濤用了田醫(yī)生的藥,有三大明顯療效:一是不再疼,能吃能睡了;二是減少了滲出液,增強了免疫力,有效地防止了感染;三是換藥時揭紗布一點也不疼。只是我仍不放心會留下疤。特別是最后一次打開紗布那天,我的心里矛盾極了。用酒精棉球,輕輕地把剪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擦洗,感到剪刀十分沉重,心里忐忑不安:兒子的臉到底會成什么樣呢?真的僅僅用這三次藥就好了嗎?真的能不留一點瘢痕嗎?我渴望看到一張復原如新的臉蛋,想立刻打開紗布,但又不敢馬上動手,好幾次讓剪刀咬住紗布但又張開。還是慢慢的一層一層地揭,也好緩和一下我的緊張心情。當紗布完全打開后,我和孩子的爸爸驚呆了。孩子的臉果然沒留一點疤,還跟從前一樣紅潤光潔,稚氣可愛。我不由自主地把孩子摟在懷里,流下了眼淚。這眼淚是幸福的淚,喜悅的淚,感激的淚呀!我叫他爸:“快、快,把鏡子拿來,讓濤濤看看自己的臉!”濤濤姐姐說:“濤濤的臉比以前更白了?!睗凉牭揭残Φ瞄_心極了。我看著孩子的臉,左看右看看不夠,好象在看世界上的珍寶一樣。記者同志,你也看看海濤這臉能找出一點瘢痕嗎?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海濤比燒傷以前更漂亮了,因為脫掉了一層舊皮,長出了一層又白又嫩的新皮膚,原來的小雀斑也沒了。
田醫(yī)生真是勝過神醫(yī)華陀啊!僅僅六天,換了三次藥,就使海濤的臉神奇般的復原了。要不是我親身經歷了這個全過程,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記者同志,你可能不知道現(xiàn)在醫(yī)院治療燒傷的方法弊病有多大?。〕3J轻t(yī)生費了很大勁,卻沒有令人滿意的結果。燒傷患者不知有多少被截去胳膊腿,不知有多少傷好后,渾身是疤的,有的甚至喪失了生命。田醫(yī)生給燒傷患者帶來了福音,得好好宣傳宣傳哪!你想了解田醫(yī)生是怎樣探索出這條治療燒傷新路的?最好找他本人談談。不過,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他一個工廠廠長的余秀娥也到縣里揭發(fā)了一些重要情節(jié)。在撈尸前,兇手雷勝利在她家說過:“他們(屬受壓的一派)囂張,咱不怕。張懷舒是黨委書記,那么能,還不是叫咱們綿綿地給收拾了!”她還揭發(fā):霍成華曾對人說過:把張懷舒打到半死拉活,派他去扔到井里,回村后隊上還給他“美美地吃了一頓!”此人還穿著懷舒的毛褲呢。她還說道:馬玉成之死,也與張懷舒的被害有關。
關于馬玉成,必須多說幾句?!拔母铩敝?,這位青年見義勇為,和馬致逸一伙進行了斗爭,結果被誣陷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搞資本主義”等,批斗暴打,常常一連打幾個小時。還有人專咬他的生殖器(這使我們想起張懷舒尸體的照片上這個器官也不全)。馬玉成無奈,批斗前不得不穿上絨褲,后來又穿上狗皮褲子,還是被咬爛了。每晚12點才被押送回家,渾身是傷。他妻子給他脫掉衣服,見滿身都是青色,傷痕和牙印,血把褲子都染紅了。妻子問他為什么打他,他不敢說,只說:“若說了,就不得活了?!贝巴夤挥腥吮O(jiān)聽。后來他實在忍受不了,逃到妹子家,又被捉了回來,連續(xù)毒打幾十天。他不成人形了,精神錯亂了。1969年5月,自縊身死。死前,他對人說過:“我作了虧心事,對不起懷舒。那天晚上是他們逼我去把他叫出來的?!瘪R玉成死后,還被定為“敵我矛盾”,父親也被逼瘋,終生不治,妻子帶三個孩子被逼無路可走,只得改嫁。一個無辜的家庭,就這樣消失了。
且說那余秀娥到了縣里,便有專案組的四人出來接待,可謂重視矣。可是還沒有等她把話講完,有人就打斷她說:“你講的都不對,不必再說了。你可能是受了少數(shù)別有用心的人影響了。你是個黨員,下步還要整黨,要知道,說假話是沒有好下場的!”這些人把她一直圍攻到深夜兩點,逼她承認是與張懷舒的親屬“合謀捏造”,恫嚇說:“你這是冤枉好人,有掉頭的危險!”張懷之告訴專案組的人,華西村的受害者李有林反映說:雷勝利的老婆常常在家里罵雷勝利把懷舒害了,嚇得雷勝利到處尋找門路。他們把李有林找來核實,李有林肯定是實,氣得專案組的人大發(fā)雷霆,威脅說:“就你反映這種情況,就夠法辦了!”非逼他寫證言說“雷勝利之妻是精神病,不足為證”不可,李有林寫了四次,都不中意。第五次,只好由這人口述,李有林筆錄:“張懷之介紹的情況是嫁禍于人,陷害他人。”這才作罷。
十三歲的女孩林林,聽一個同學說,她父親說懷舒是被人打死后用架子車拉出去的,上面還裝著糞呢。于是專案組的人就輪番找林林,那孩子還始終不改口,一個調查人員急了,拍桌子喊道:“你這是胡說!你要負責任,再不老實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嚇得那孩子大哭。專案組還不放心,又把三個傳過這話的學生叫到一起對質,不料那兩個孩子都證明林林說的屬實。
應該高度評價專案人員工作的艱苦和深入。即使最微小的情節(jié),也千方百計要查“實”。張懷舒死后不久,盛春禮和很多人談過他在陪斗張懷舒的時候,兇手對張懷舒用刑,盛春禮的女兒對別人說過這事,專案組的人便逼她改口,還把她哥哥盛永清也找來,讓他否定父親和妹妹說過這話。那盛永清拿起筆來就寫了個證言:“我父親受馬致逸等人迫害極重,他死前說過:‘張懷舒死的不明,要鬧清楚?!睂0溉藛T當然很惱火,讓他另寫一份,只說沒聽見父親說陪斗過張懷舒的事。于是盛永清又寫:“沒聽到父親說過陪斗的事,但父親說過懷舒死的不明,要鬧清?!睂0溉藛T還要他改。盛永清是個大學生,早已看穿對方的目的,便答道:“愛要不要,就是這兩份,隨便挑,但內容不能變動!”這專案人員火了,說:“我干公安幾十年,還沒見過你這樣寫證言的!”盛永清說:“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取證言的呢!還有想咋寫就叫人咋寫的!”
那專案組的人的確很別致,他們跟案犯的來往密切著呢。給他們遞送情報:誰誰又說你們什么了,證明張懷舒是你們殺害的。甚至還幫他們統(tǒng)一供詞的口徑呢。至于對張懷舒的親屬,態(tài)度就絕然不同了。百般責難,甚至說有些他殺線索是親屬和受過迫害的人合謀捏造出來的!
群眾中有些人本來就有些擔驚受怕,不愿作證,一見這種情況,就更加顧慮重重,有的屈服于壓力,改變了證詞。但大部分人還是不屈,表示愿為自己的證言負法律責任。這時,專案組有人就說他們是“鬧派性”、“主觀臆斷”。這次調查不僅否定了他殺,連張懷舒挨批斗的事都給否了。
經過十年奔波,張懷之見到一個又一個調查組、專案組軟得可憐,懷舒的問題不僅毫無進展,反而有所后退,同時又見到殘害懷舒的案犯們一個個入黨的入黨,升官的升官,先是感到惶惑不解,后來就焦慮不安了。這些事正好發(fā)生在1977年——1978年的揭批查運動和后來黨中央再三要求清理“三種人”的背景下面,就更加令人難以忍受。懷舒生前一直與之斗爭、臨終前還寫材料揭發(fā)過的那個林玉佩,就是在揭批查的高峰中鉆到黨里來的。這是怎么搞的!X市的黨,出了什么毛病了嗎?那些人明明是手上染滿人民的鮮血嘛!人?也有金字獎狀吧?”
她怎么突然不吭聲了?毛婭弄不明白。是啊,五歲孩子的心里,有的只是歡樂,只是充滿神話般的金色的夢幻,哪能理解人間的滄桑、酸苦呢?
毛婭朝江蒞的床頭走了過去,踮著腳望著她。這下可看清楚了:江蒞那青青的長長的眉毛皺得緊緊的,眼睛也閉著,牙齒咬著嘴唇,眼角上還掛著一滴淚珠。哦,毛婭知道了:她沒有哥哥,又沒有爸爸媽媽,一個人睡在這個黑屋子里,多可憐啊!她一定是想媽媽傷心了。毛婭很想說句安慰的話,可是說什么呢?
毛婭伸手為她抹去淚珠,說:“你哭了嗎?別哭,幼兒園阿姨不喜歡愛哭的孩子?!?/p>
她握住了毛婭的小手,她的手熱乎乎的,好象還有點發(fā)抖。
“你住這,害怕嗎?”毛婭又小聲地問。
她睜開了美麗的眼睛,親切地望著毛婭,慢慢擺著頭,輕輕地說:“不怕?!?/p>
“你真勇敢。要是我住這,就該害怕啦?!泵珛I想了想,又說,“你住我們家去吧,我跟你玩。”
她從被子里抽出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緊緊地捉住毛婭的肩頭,連連說:“謝謝,謝謝,好毛丫!可是……”她的話沒說完,哥哥進來了。
“‘可是什么呀?你們說啥悄悄話怕我聽嗎?”哥哥笑著,放好痰盂,拉過毛婭,說,“走,媽媽等著我們吃飯呢?!?/p>
“哥,讓她去咱們家住吧!”毛婭仰著臉,望著哥哥說。
哥哥一把抱起毛婭,把她的小臉親得叭叭直響。說:“毛丫真乖,毛丫真乖。可是她不能去咱們家?!?/p>
“為什么不能去呀?”毛丫不明白。
“你現(xiàn)在太小,還不懂。”哥哥說著,放下毛婭,牽著她走到門口,又轉身對江蒞說:
“我吃了飯再來,你晚上還該吃一次藥。”
毛婭知道啦:哥哥好多天吃了晚飯就出門,原來是到這里來了喲。
“你還是少來點吧,免得惹麻煩……”她說話的聲音顫顫的,毛婭回頭瞅她,她把臉扭到床里邊去了。
“你別想那么多。等著吧,我照常來?!备绺缯f完拉著毛婭就出來了。
毛婭坐在車子上,腦袋里總想著那間小黑屋子。心里很納悶:哥哥為什么說她不能去咱們家???她為什么不要哥哥去看她?而哥哥又為啥偏要去呢?
二
毛婭五歲時頭腦里這許多疑問,她在成年之后就全明白了。
毛婭的哥哥毛明和江蒞都是中南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在校期間,他倆同一個年級但不在一個班。第一次上生理解剖課時,江蒞因患重感冒,沒能同自己班一塊進解剖室。后來只好跟毛明那個班補課。當四十幾個同學換上白衛(wèi)生服,跟著老師走進充溢著刺鼻的福爾馬林味的解剖室時,展現(xiàn)在江蒞眼前的是怎樣一副情景?。褐灰妼挸ǖ姆块g里,一溜兒擺著十來個操作臺,每個臺上都罩著雪白的布單。她知道,那些白布單下蓋著的都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僵硬的尸體。江蒞的心噗嗵噗嗵直往喉嚨口跳,只覺得渾身發(fā)毛,起了雞皮疙瘩,在這空調恒溫室里,她的腦門、鼻尖上還是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珠來。要不是這要命的解剖課非上不可,要不是醫(yī)學事業(yè)有著強大的吸引力,這位平時聽見耗子的嘶叫聲都膽顫的江蒞才不敢進這陰森森的“停尸房”呢!幸好,還有這么多同學在一起。她于是走到男同學群里,跟在一位個子高大的同學身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一張操作臺。
當老師把那塊白布罩揭開時,只見一具深褐色的赤裸的尸體仰放在臺面上。那齜牙咧嘴的面孔,那光禿的頭……“啊——”幾個女同學幾乎同時尖叫了一聲。江蒞驚嚇得一把抓住了那位高個子男同學的手臂,咬住案,再一個想不到的是魏局長未卜先知,在1978年7月末的職工大會上點名警告王凡必須老實交代降溫款。余任之和姜純聽到局長把“抵制運動”,“幾次訂立攻守同盟”,“統(tǒng)一口徑”等等明明是米杰和他的同伙鄭至有的事情也加到王凡名下,又是一驚。一年多以后,魏因還特地派專人把王凡從他重病的妻子身邊叫來,專開一個黨組會來審訊王凡。魏局長很少這樣激動過,整整兩個小時不坐椅子,不斷揮動著胳膊,說話也不哼哼唧唧、吞吞吐吐了,怒沖沖地指著王凡喊:“你承認貪污了那筆降溫費,就給你個行政處分了事;不承認,就送公安局處理!”
那張領取降溫費的單據,領款人的名字寫的是鄭至有,鄭不承認。為什么魏局長非認定是王凡作的案不可呢?后來把單據送到公安廳一查,經過技術鑒定,原來是米杰的筆跡。應該真相大白了吧?不,兩年以后還要往王凡身上栽。怪不怪。
指揮員勸降
1979年8月11日,魏局長忽然來到姜純家,一副慈愛長者的姿態(tài),慢悠悠地說:“余任之住院了,現(xiàn)在你就是局工作組的組長。好好干,抓緊把基建辦的問題結束了吧!關于你的職務問題嘛,組織上已經有了安排?!闭f到這里,有意地看姜純一眼,意思是:要重用你,明白嗎?接著話題一轉:“貪污降溫費的問題,你們準備咋定?”姜純說:“準備定給米杰?!蔽阂虺烈饕粫?,說:“王凡這人可很壞?!边@是個暗示。12號是星期天,局長破例放棄休息,又把姜純找到辦公室,一邊看材料一邊和姜純辯論,從上午一直搞到下午四點多,再三說服姜純改變看法,不要把這筆錢定作米杰貪污。那姜純卻只顧一根又一根吸煙,不說話,稀疏的胡子里透著最細微的笑,那是純禮貌性的,又是“不敢茍同”的最堅定的表示。
說話已經到了1980年。三月下旬,一個十二人組成的工作組浩浩蕩蕩開進了廣播局。“這回省上來人了,問題還不迎刃而解!”——余任之和姜純心中的烏云全散了。
工作組找他們開會了。不必說,心情是興奮的,又是充滿期待的。帶上所有的材料,拿上鋼筆和筆記本,走進會場時激動得有點想流淚——這可不是局黨委,他們同米杰沒有瓜葛,真正的自己人,又是很高的權威呀。來了十二個人,省委分明很重視嘛!
穆老先說了“我和米杰是有點親戚關系,但對他的問題我回避。”聽的人以為下面好象還應該有句話才是,比如“對于他的問題一定要認真清查,嚴肅處理”之類,可是沒有,就這么完了?沒完,等著吧。穆允澤接下去說:“余任之、姜純同志,我還要告訴你們:我們這次來,不僅要查米杰的問題,也要查你們的問題。”一句話,兩位聽眾的心立刻涼了半截。怎么搞的?查我們的啥問題呢?就象本來是原告的人一下子變成被告,抓賊的人反倒被當賊抓了一樣,說不出的震驚,惶惑,委屈。
軟硬兼施全都不靈
六月下旬,工作組長親自出馬了,把余、姜二位請去,先沖著老余說:“你還年富力強,有能力,省上領導對你很重視哩。最近正在考慮重用你,你可不要不聽話,給領導造成不好的印象呀。那可對你不利?!庇嗳沃⑽⒁恍Γ钢掷锒酥牟璞f:“穆老,我對作官沒有多大興趣,我把名譽地位看得就象這杯水。”說到這里,心里的火氣抑制不住了,心想:這些人難道都是官迷,把我們也看作官迷嗎?下面的話對老前輩就不太尊重了:“我家祖墳上也沒長當官的那顆草,我們家祖祖輩輩沒出一個官。沒料到我這輩上參加革命,混上了一個官做,雖然是個牛毛官,我也知足了。你別給我談這些,咱們這筆交易做不成!”穆允澤聽了,勃然大怒,連連說:“你也太不知好歹了!看吧,不聽領導的話,你是要吃虧的!”
談判不歡而散。
工作組副組長朱知今,盡管資歷嫩得多,是“文革”期間從一個一般干部上升為省委宣傳部新聞處副處長的,自信心和自命不凡的勁頭卻不亞于那位革命老前輩,所以在為米杰辯護上可以膽大氣粗到強詞奪理的程度。為了局工作組寫的材料里有“罪行”這一個詞,朱知今就和余、姜二人辯論了一上午?!笆裁唇蟹缸铮勘仨毷菙澄颐?,才能用‘罪行這個詞!要判了刑,還要能貼出布告!你們說,誰給你們這個權力把米杰定為敵我矛盾?這是一個錯誤,你們必須好好檢查!”余任之反問道:“毛主席說過,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米杰既有貪污受賄,又有嚴重的瀆職浪費,我們說他犯罪有什么錯?”那朱知今不和毛主席辯論了,但氣勢仍然不減,一口氣否定了兩個人兩年多來的全部工作:“你們要聽著!老實告訴你,你們的控告材料,事實是失實的,言辭是偏激的,結論是錯誤的,已經構成了毀壞他人名譽的錯誤。你們要做檢查,要說清楚!”
到1980年年末,工作組對于那兩個軟硬不吃的人的改邪歸正已不抱任何希望,便和廣播局領導商定,要采取措施了。
立場堅定旗幟鮮明
對廣播局基建辦問題的“調查結論”和附件共有二十幾份。在省工作組召開的中層干部會上,工作組副組長朱知今非常激動地講了很長的話,主要之點是:余任之和姜純揭發(fā)基建辦的經濟問題基本失實,犯了誣告性質的錯誤?;ㄞk沒有貪污盜竊問題,但浪費嚴重。講話中多次表揚主要審查對象米杰“是做了大量工作的,是很辛苦的”、“只有王凡貪污了降溫費182.70元”,“基建辦那些問題是在錯誤路線下產生的,要考慮當時的歷史背景,所以不追究個人責任。但是,余任之和姜純兩人違犯‘準則,要給予黨紀處分,或者還要追究刑事責任,這個問題大家可以提出意見。”朱知今還補充一句:“余、姜他們說,是非功過要由歷史來作結論。這是什么話?這是‘四人幫的語言!”這就是省委宣傳部新聞處副處長對語言問題的認識水平。
出乎這些人預料的是,會場氣氛雖然相當緊張,聽眾的反應卻很不熱烈。這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并不新鮮。老太爺和省里的大員們以為他們往那里一坐,就會天然地把群眾統(tǒng)一到他們的要求上來,一呼百應,紛紛上臺熱烈擁護和強烈聲討,于是得勝還朝。豈不知時代變了,人們已經用自己的腦袋思索、分析和判斷了。
反應是很不理想的。發(fā)言的七八個人,有的對工作組的結論表示某種程度的贊同,但沒有一個人熱烈擁護。有的說他覺得工作組的結論還不大扎實,要等歷史來證明。有的說銀行對基建辦的經濟問題有不同看法,因而希望再派個工作組來。
省委工作組把余任之、姜純等同志兩年半來晝夜苦戰(zhàn),揭開各種詭秘手法查明的米杰等案犯的各種犯罪事實,都在大會上宣布了。而首犯米杰就端坐在那里。這才是違反了“黨內生活準則”呢。
究竟誰違反了“黨內生活準則”?那里明文規(guī)定:“申訴和控告信,不許轉給被控告人處理,”而此時,魏因、丁××和米杰三人一個不缺,都在洗耳凈聽,而這三人又遠非一般人物,因而余任之和姜純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
果然,1980年12月24月,米杰主持召開了基建辦全體職工大會,宣布了局黨組的決定:撤銷局工作組,余、姜二人要寫檢查。米杰補充說:“有冤的可以申冤?!边@時,米杰的一名得力干將和經濟犯罪團伙骨干跳了起來,大喊大叫:“光檢查不行,還要嚴肅處理!”
那對難兄難弟此時此刻心中的苦辣酸咸,是不難猜想的。同經濟犯罪團伙斗爭了兩年半,竟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是因為他們沒有盡職嗎?不是。是米杰等人沒有問題,他倆搞了個錯案嗎?也不是。
五項工程的問題僅僅查了一個,米杰經濟犯罪團伙貪污的數(shù)字合計已超出一萬元。罪證昭昭;由于他的瀆職,給國家造成的損失已達到一百二十多萬元。這是任何人也賴不掉的。米杰等人采取了多少非法手段掩蓋罪行、銷毀罪證和打擊辦案人(一位工作組組員竟被他們唆使人打傷),罪證俱在。魏因、穆允澤等人如何想方設法破壞辦案的包庇罪犯,也是件件有據可查,賴不掉的。唯一的問題是余任之和姜純被剝奪了發(fā)言權。局里的干部職工和上邊的好領導并不了解實情。
怎么辦呢?……余任之和姜純想起“七品芝麻官”,“無非是‘回家賣紅薯吧!沒什么了不起!”
魏因給余任之分配了一個新的工作崗位:到傳達室看大門。米杰呢,卻調到局計財處協(xié)助處長工作去了。那些貪污盜竊分子頓時更加囂張得意起來,每從門前走過,都要謾罵奚落一場。許多不明真相的干部職工,也以為這兩人真的犯了什么錯誤(這就是把許多并非機密性質的情況對人們封鎖起來的好處),不敢接觸了。這兩個人呢,卻并不以為自己已經孤立。余任之給穆允澤贈詩一首,表達了他們的心境:“寧當清白百姓,不作貪官奸佞;禍國殃民此罪,總有一天要清!”
1980年11月,省委調查組悄悄撤走了。穆允澤、劉信等十二人在廣播事業(yè)局工作五個月,戰(zhàn)果輝煌。美中不足的是他們的對手余任之和姜純不識時務,不肯善罷甘休,還要繼續(xù)糾纏??上喈敹嗟闹袊诉€享有上訴告狀的權利!1982年6月,余任之代表早已被解散的局工作組跑到北京告狀去了。幾天之內,一位中央領導同志就作了批示:
“這個案子我完全不清楚。情況無非是兩個:(一)誣告;(二)實告(或基本屬實)。兩種情況都好辦。派人下去,充分走群眾路線,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來。讓大家據實公斷。我看用個把月就能真相大白。因此,不宜束手無策,久拖不決?!?/p>
這時,全國范圍內都在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時機很好。于是同年八月,省委又重新派出一個以省委書記周永江為組長、省委常委、組織部第一副部長吳慶云、和宣傳部副部長兼廣播局局長鄒楚為副組長的調查組進駐省廣播局。不久,又把米杰這個案子列為全省打擊經濟犯罪的大案要案。11月9日,決定將米杰的同案犯鄧敏、鄭至有依法拘留,米杰停職檢查,交代問題。到此為止,進展順利,拖延五年的案子似乎終將真相大白了。
奇怪得很,米杰的停職檢查,始終無人傳達和宣布;鄧、鄭兩犯,一拖拖到1983年3月18日才收監(jiān)審查。收監(jiān)以后,廣播局還有人通過公安局里的熟人把情報放到藥包里傳達給鄧敏呢。
參加這個調查組的省、市、區(qū)檢察院的同志,根據大量確鑿證據,認為米杰等人已構成經濟犯罪,可以立案了,省委的人卻認為證據還不充分,認為僅僅是個“違反財經紀律”問題。從此,我們就看到一個十分有趣的過程展開了:隨著打擊經濟犯罪中定罪的“杠杠”往下降,米杰的罪行就跟著往下降。當“貪污二千元以上”就屬于經濟犯罪時,米杰貪污的數(shù)字就被壓到二千元以下;后來,“杠杠”變成一千元了,米杰貪污的物資也跟著降到一千元以下。這樣,這個貪污盜竊團伙已經查實的一萬二千多元貪污就變成了五千多元。嚴重的瀆職給國家造成的損失一百余萬元,調查組也承認是“查定了的死材料”,卻不肯交給檢察院追究刑事責任。省委調查組把米杰等貪污瀆職分子的全部罪行降格為“違反黨政紀律”,貼上一個“按黨政紀律處理”的封條,保護起來,就匆匆撤走了。
一個工作組,一個調查組,都是“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去。甩一甩袖子,不帶走一片云彩”;都沒有“走群眾路線,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來。”廣播局的干部職工至今不知道這些人是哪一級組織派來的?來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中央領導同志有過什么批示。
余任之和姜純是為他們的行為負了責任的。他們躋入閑人(中國語言里,“閑”“賢”同音,也是一個巧合)的行列,無所事事已經五年了。余任之的臉色比過去更黑,姜純比過去更白,都帶著一臉晦氣,心里常常念叨的是:“抗日戰(zhàn)爭才用了八年,打倒蔣介石才用了不到三年,這個米杰怎么就這樣難治呢?都六年了……”
家里人不理解他們,因為他們不能泄露黨內機密。廣播電視廳里許多人不理解他們,因為他們被剝奪了發(fā)言權,不能向大家說明事情的真相。經過某些人的暗中鼓動,有些人還責怪他們呢:“都是這兩個人鬧的,不然米杰早把新宿舍樓給咱們蓋起來了!”
你說這兩個人窩囊不窩囊!
余、姜二人其實是并不孤立的。代表國法的省、市、濱江區(qū)人民檢察院的同志就站在他們一方。一位檢察員還對這起案件作了一個概括:“問題不少,阻力不?。缓偨苹?,人妖顛倒!”
省公安廳的一些領導人、省電臺、S省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駐S省記者站和新華分社的一部分記者和廣播電視廳的財會人員,也和余、姜站在一起。
這就是中國的進步,正義力量的最終勝利,分明在這里埋下了伏筆。
第三章古老的特種武器——打擊報復
以張懷舒、張懷之為一方,以馬致逸等人為另一方的案件,同以余任之、姜純?yōu)橐环?,以魏因和米杰等人為另一方的那個案件,初看似乎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實則不然。
一個是人命(很多條人命呀)關天的大案,一個也是大案,還事關1980年公布的“黨內政治生活準則”、1982年開始的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的斗爭和1983年開始的整黨,兩個案件都有人做了堅持不懈、曠日持久和卓有成效的斗爭,然而結果卻都是迷霧一團,是非不明,壞人依然逍遙法外,甚至繼續(xù)作惡,繼續(xù)上升,好人則或者一事無成,或者還遭到打擊迫害。兩起事件還都穿過了整個撥亂反正的時期!張懷之手里拿著鮮血淋淋的罪證,站在正義一方,得到許許多多人支持,馬致逸那伙人呢,卻是二十余年作惡多端,手段拙劣、不堪一擊,然而張懷之卻硬是斗不過馬致逸!余任之和姜純呢,不也是掌握了米杰的許多無法駁倒的罪證、也是站在正義的一方并且得到省、市、區(qū)檢察院的支持嗎?米杰的犯罪和種種掩蓋、消滅罪跡的活動不也是全然暴露出來了嗎?可是余、姜二人仍然斗不過米杰和魏因。
最省力的回答是:“那無非是關系網在起作用唄”。這是事實,但這還說明不了問題,因為你解釋不了那個關系網怎么來的,又為什么如此強大和牢不可破。
惡矛善盾強弱懸殊
且說那個米杰,他的面目,難道只有到1978年以后才能暴露出來嗎?
“文革”初期的1967年,米杰為了奪一個發(fā)射臺臺長章民和的權,就以匿名信向“中央文革”誣陷“章民和是鉆進要害部門的特務”?!爸醒胛母铩卑汛诵排D回S省后,便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案。公安機關和軍宣隊派人四處調查,耗費幾千元,終無頭緒。后經分析,認定是內部人制造的假案,就到廣播局內部來查對筆跡。這時,米杰慌了手腳。那封誣告信本是米杰授意叫別人執(zhí)筆寫的。米杰急中生智,讓那人把罪責承擔下來,保住自己。此人也不是愚昧無知之輩(大學畢業(yè)呢),為什么會寧肯承受黨內處分、行政撤職的損失去保米杰呢?以后的事實就回答了這個問題:從此,米杰走到哪個單位,就把他帶到哪個單位,為的是這樣才能給他各種好處用以作報答,同時又有了一個心腹。
米杰陷害章民和之后兩年,又出現(xiàn)一個使他暴露原形的機會。1960年從北京廣播學院畢業(yè)的王馥(女),1969年調到米杰任隊長的大修隊工作。那時,米杰正在和鄧敏搞“小天線”試驗。聲勢造得很大,耗資數(shù)萬元。他們要以一根10米左右長的天線裝在一臺發(fā)射機上,取代原來60米的天線。還裝模作樣地派鄧敏到遠處“收測”,然后就向軍管組領導人“報捷”說“小天線效果很好”。王馥是懂得天線理論的,她暗暗懷疑,便向一個參加實驗的人打聽,那人說:“嗐,差得遠呢!還差六個分貝,發(fā)射功率只及原先的一半,功率只能放出去四分之一?!痹賳栢嚸?,也承認:“到鄰縣就聽不到聲音了,只見儀表指針動,光聽見一些雜音?!笨墒擒姽芙M卻只管開大會多次表揚“小天線試驗成功”,還把大修隊樹為廣播局的一面“紅旗”,米杰呢,竟當上了省黨代會的代表!
那王馥心地純樸,以為一定是軍管組不了解真相才上當受騙的,又覺得這是件大事:按規(guī)定,“劣播”一分鐘就要算重大事故,而米杰這么干不是要使發(fā)射機長期處于“劣播”狀態(tài)嗎?這還得了!于是就去向技術處領導和軍代表作了反映。真是靈得很,她上午去說,下午米杰就知道了。第二天就開會整她。米杰一伙人紛紛發(fā)言,說王馥是“給大修隊這面紅旗抹黑”,“這紅旗是黨委樹的,你對黨委是什么態(tài)度!”那王馥也是癡心,以為她有為自己申辯的權利,只要她把事情揭穿,就能使黨委制裁米杰和保護她本人呢,于是又揭出米杰的一樁罪行:1969年大修隊送到中央廣播事業(yè)局的那張?zhí)炀€設計圖紙也是假的!那是抄人家山東臺的圖紙,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在北京就叫山東的同志給戳穿了!米杰哪里是一個好惹的人,他的盛怒持續(xù)了幾個月之久,王馥在大會小會上挨批挨斗,“罪行”不斷升級,直到定為“攻擊江青,攻擊‘文化大革命”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高度。
從米杰和魏因身上看,這種打擊報復是出于保護自己的需要,結果卻不止于此,而是鞏固和發(fā)展了自己,因為使余任之和姜純敗北,也就使現(xiàn)實的和潛在的威脅至少暫時無能為害了。魏因和米杰這種關系,也不全是新鮮的東西。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即米杰是造反起家的近乎“三種人”一類人物,而魏因則理應是受到造反派打擊迫害的“革命老干部”,這一對六十年代中期的政敵,到了七十年代以后卻跑到一個集團里來了,這才是一個新現(xiàn)象,一個常見的新現(xiàn)象。
無論是以馬致逸為首的行兇殺人集團,還是以米杰為首的經濟犯罪團伙,他們得以長期逍遙法外甚至繼續(xù)發(fā)展的秘密,是很值得作一番探索的。我們將在那里看到經濟——政治——經濟的微妙而復雜的關系。權力掩護著剝削、掠奪、貪污和盜竊,而后者又滋養(yǎng)著權力并不斷創(chuàng)造著保護這個權力的各種“關系”,從而使那權力就變得更加壯大和無所畏懼了。這是一門特殊的“政治——經濟學”,這方面的豐富素材早就在那里呼喚著中國的巴爾扎克了。
不過我們此刻的關注,還必須集中到那種特殊的政治經濟關系所賴以生存和得到保護的一個條件上面:打擊報復。即使在既沒有“三種人”,也沒有老干部與“三種人”相結合的地方,我們也會看到我國政治生活中頗具特色的那個“打擊報復”在發(fā)揮著它的威力。
在底層,社會生活的各種因子往往以較為樸素單純的形式表現(xiàn)它自己。這里較少非規(guī)律性東西的干擾。而且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正是那種特殊政治經濟關系的基礎。那么現(xiàn)在就讓我們走進一個小小實驗室吧。
個人不僅是“個人”“組織”未必是組織
王怡然,是X市的中學校辦工廠的正式工人。1977年他捧著市教育局的招工錄取通知書,感動得熱淚盈眶。象很多中國人一樣,得到一個正式職工的身分,有一個靠自己勞動謀生的機會,他就深深感激了,還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工作,用行動報答黨和人民!
他很快就學會了機器維修。一年以后,幾位老師調去教學,他又把生產、采購和人員調度工作也兼管起來。工作繁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天天早出晚歸,甚至通宵達旦,可心情是愉快的。和工廠、學校領導關系也很融洽,學校領導人還答應要送他去培訓呢。
1979年忽然大禍臨頭。禍根就在于他對黨和人民的感激心情。他見到有損于黨和人民的利益的事不能裝聾作啞。廠長張謙借采購為名去看親戚,向國家報銷旅差費;市五金公司已經通知不再收貨,他還盲目決定生產15萬副汽管夾,造成上萬元損失;張謙又讓他誣陷一個人,他沒有從命。這些,王怡然都去向學校黨支部書記安東哲反映了。安書記吧嗒吧嗒嘴,說:“這不足為奇……就憑你,能把張謙告倒?人家搞了幾十年法律工作呢。這事要傳到他耳朵里,你吃不了兜著走!”
中國人辦事,也有效率很高的時候。沒多久,張廠長就宣布,黨支部決定,讓王怡然交出機修工作,當工人去。這等于是一次貶職。王怡然感覺到有一只手朝自己喉嚨伸過來了。他幾次去找安書記,那老頭倒很直率,又象長者般告誡他:“就你會提意見!人家要燎治你,咋都能把你燎治咧?!睔馕恫淮髮Γ蛇€象是忠告。再往下,書記的態(tài)度就越來越離格了:“活該,誰叫你多管閑事!人家就貪污上萬,與你何干?!”“你就是個禍根子!你在這個學校,這學校就不得安寧!”但看來老支書也就是水平低點,人還不象個壞人。
新來個廠長叫周嚴,大家都希望這回廠子工作能有點起色。因廠長也對王怡然表示:“我是外行,工作中還要你多提意見!”王怡然信以為真,還被這誠懇態(tài)度深深感動了呢。那,就直言不諱吧。待業(yè)青年程志敏發(fā)現(xiàn)臨時工閻芝蘭經濟手續(xù)不清,告訴了王怡然,他就轉告了周廠長。廠長說:“這不關你的事?!蓖踱徊恢莻€閻芝蘭是周廠長的孩子的同學,卻缺少點聯(lián)想力,還不覺悟。聽程志敏說閻芝蘭用貸款買糖葫蘆吃,又去告訴了周廠長。這回廠長有點不耐煩了,皺起眉頭,白楞王怡然一眼,不悅地說:“你怎么老是小題大作呢!”王怡然老是想自己要報答黨,就沒想這報答的結果是什么,所以還不止步。程志敏工作一貫勤懇,一九七九年年終被職工一致評為甲等獎,閻芝蘭為乙等獎,到發(fā)獎時卻顛倒過來了。王怡然又去問周廠長,廠長說:“有民主,還有集中呢!”王說:“可是你集中的不正確呀?!薄澳悄銇戆堰@個廠長當上!”兩個人爭執(zhí)起來。
再往下,就是“民主”和“集中”之間發(fā)生的常見的故事了。那“集中”老是跟“民主”過不去,非把它吃掉不可。
和周廠長發(fā)生爭執(zhí)后沒幾天,發(fā)一九八○年一月的工資了,王怡然拿過工資一看,怎么扣了款呢!一問會計,說是他去年十一月休了一天病假,周廠長讓扣的。校辦廠從沒扣過病假工資,有人十一月休了三天也沒扣,唯獨扣了王怡然的!其實這已經是“集中”對“民主”發(fā)出的一個信號,只怪那王怡然太傻,還要找廠長說理。周廠長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兩句話說了兩次“領導”——“校領導定的”,“你去問領導!”兩句話就把王怡然氣得心臟病復發(fā),坐骨神經炎也發(fā)作起來,只好病休在家。到六月,突然停發(fā)了他的工資。王怡然去問,又說是?!邦I導”定的,找“領導”,安書記避而不見;寫信,沒有回音。王怡然象個皮球似的,在廠長——書記——政治處主任之間踢來踢去,一踢踢到第二年一月,工資分文沒有。
據說,不存在人的尊嚴和價值的問題
一年以后,王怡然覺著身體好了些,便去上班。很怪,這回上自書記下至廠長,都十分關心起來他的健康來了。“不要著急上班嘛,再把病累犯咧,弄個前功盡棄!”“好好鞏固一個時期再說,先轉勞保吧?!惫べY還是分文不發(fā),醫(yī)藥費也不給報銷,一日三餐都得靠年邁多病的老娘維持,可怎么“鞏固”呢?再去找周廠長,那人嘿嘿一笑,說:“你已經休了勞保,要上班,得請示領導?!倍邦I導”的意圖是讓他承認病休期間在外邊干私活,掙了一大筆錢。王怡然說沒有?!邦I導”說:“看你這個態(tài)度!”原來“領導”需要的是王怡然一個檢討。只要檢討,什么都好說,工資、醫(yī)藥費等等都可以發(fā)。王怡然還不懂“集中”的意義,說是寫檢討可以,“可我不明白我錯在哪里呀?”有人來勸他,把“領導意圖”挑明了:“人家領導不能有錯誤,你總得給領導一個臺階,寫個檢討?!?/p>
不久,安書記忽然對王怡然說:“你八個月都不上班,叫你都叫不來!”王怡然驚呆了。多少次來要求上班,不是在領導關心下給我轉了勞保?不是后來又說一經勞保就得醫(yī)院證明才能上班?拿來證明又說是假的,非讓寫檢討,不寫就不許上班嗎?怎么又變成我本人不肯上班了呢?這時,安書記給他交了底:“就是不安排你工作!誰叫你愛管閑事來?我能為了團結你一個人,把人家領導都得罪了?犧牲就只能犧牲你一個!”可見書記并不糊涂,深明是非,他還懂得區(qū)別“團結”和“犧牲”的對象呢。
書記談話,果然算數(shù),當天就把王怡然趕出了工廠。周廠長在滿意之余,說了實話:“從去年六月起,就把你除名咧!你給我滾出去!”
看來干事情就是得徹底。一徹底,“領導”的權威馬上激增幾倍,而王怡然呢,也立即縮小為他原先尺碼的幾十分之一了。一經宣布除名,一往外趕,一句“滾出去!”王怡然就明白他不再是一個人,不能再講理,再爭是非了。我們的老祖宗馬克思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真理:人,為了生存,首先必須解決吃飯問題。現(xiàn)在,自命為馬克思信徒的安東哲,開始實踐這個真理了。果然一抓就靈。
“為了重新得到來之不易的工作,我忍受著領導的冷嘲熱諷,強作笑臉,每天站在領導門前請求給我工作。我在學校的角落里等待著。陰雨天,我只得棲身在房檐下,樓道里。好心的同志悄悄把我拉進傳達室,安東哲又怒不可遏地把我攆出來。我找書記要求:‘給我一碗飯吃吧!書記說:‘你又不是失足青年,不是犯人。你若是犯人,當然得給你飯吃!或者把眼睛一瞪:‘你沒飯吃活該!餓死你活該!你不是會告狀嗎?你的組織在中央哩,去!中央能給你飯吃!安東哲還不止一次地拿著他的工資表沖我冷笑:‘嘿嘿,我這個月的工資又到手咧。有志氣的人早跳河咧!”
王怡然只好向上揭發(fā)、申訴。結果呢?安東哲多次拿著王怡然的上告信對他冷笑著說:“你看!你告來告去頂個啥!最后還不是落到我的手里?你能咋?你越告,你罪就越大!你要能告贏,我就不姓安!市上、省上由你告!那些掌大印的,都是我?guī)资甑睦贤逻?!”“我就代表組織,我說一句頂你一百句!你個臭工人嘛,有多大的牛皮?上頭能相信你?”
“上頭”卻并沒有完全站在他的一邊。市教育局的同志對王怡然還是同情和支持的,特別是負責黨紀檢查的同志,為了恢復王怡然的工作權利,多次奔走學校。教育局領導為王怡然問題還親自作過批示。然而安東哲根本不在乎,他敢揚言:“張耀(市教育局局長)的批示頂個屁!他憑什么給我下命令?胡耀邦批咧也不頂個啥!張耀讓上班,叫張耀給安排去!”這時,那個“集中”又不頂用了。
科學技術在政治上的進步作用
這倒并非是虛張聲勢。一個十幾人的小小校辦工廠,這兩年挨整的就有好幾個人。都是因為給領導提過意見,意見還都是對的。
安東哲還經常偽造上級指示壓王怡然,又偽造事實來欺騙上級。應該感謝科學家,二十世紀中葉發(fā)明了錄音設備。王怡然為了自衛(wèi),為了揭穿安東哲等人的欺騙,把安東哲的某些言論錄了音。這才使事情有了轉機。那些錄音帶里,還記錄下安東哲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的言論。這些錄音帶使安東哲感到恐懼了,王怡然的地位這才有所改善,多少能夠象個人,通過教育局和安東哲進行談判了。這時,教育局經過長期調查核實,已經推翻了校方強加于王怡然的罪名,但由于安東哲畢竟是“黨的領導”,而王怡然不過是個沒有任何官職的個人,所以他腳底下還要墊個箱子,才能和對方談判,那“箱子”,就是幾盤錄音帶。
一位居中斡旋的同志對王怡然說:“局里把學校上報你的那些材料否定了。你反映安東哲的那些問題,都存在??墒乾F(xiàn)在的黨風和社會風氣就是這樣,他那些事算得了什么呢?靠你個人的力量又能咋?安東哲的工齡都比你的年齡大,他是個老校長了,能把他咋?比如你和你的家長,家長把你打錯了,罵錯了,能要求家長給你認錯?你得理還得讓三分。你年輕人,還得高姿態(tài)。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嘛,你總得給學校領導一個臺階下,要維護黨的威信嘛。把錄音帶交出來吧?!?/p>
王怡然為難了。這位同志的話也不無道理:黨風就是這樣,靠你個人能咋?是呀,能咋呢?他斗了足足三年多了,碰得頭破血流,幾乎沿街乞討,人家“黨的領導”不還是穩(wěn)坐江山嗎?可是提出的這種妥協(xié)、退讓,又明明不符合黨的原則。怎么才叫維持“黨的威信”呢?王怡然最沒法理解的就是這:“黨的威信究竟靠什么來維護呢?如果我的讓步、檢討能制止安東哲這種人胡作非為,使黨風在我校有一個根本好轉,我甘愿寫一千個檢討。否則,不是對黨和人民的犯罪嗎?”因此,王怡然堅決不寫檢討。
到一九八二年年底,又經過和學校一番交涉,局里決定把王怡然調離這所中學。理由是:“因為安校長還在,你回去,難免對你刁難,報復。再說,你一回去上班,就等于打了安校長的耳光子?!蓖踱槐硎痉恼{動,但保留意見。
安東哲也有很大保留呢,所以不補發(fā)欠王怡然的工資。王怡然必須洗掉錄音帶上安東哲的講話,學校才能給他八百元錢。這個數(shù)目,比欠王怡然的工資和醫(yī)藥費要少。為的就是不叫補發(fā)工資,因為“黨的領導”不能承認它犯了錯誤,不能在一個“臭工人”面前低頭。
第四章如果要徹底否定“文革”……
去真存?zhèn)螕P惡抑善
假如我說“你不是你”,這話就會是荒謬的。換個說法:“你是你嗎?你的身分地位、領導對你的評價和人們對你的印象,符合那個真實的你嗎?”這話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張懷舒是自殺身亡呢,還是遇害而死?這本是個歷史問題,這件事竟然耗費張懷之十年的精力仍然得不到澄清,似乎不可思議。問題就在于:給死者作出定論,就會揭開掩蓋著許多活人真面目的幕布。一九七七——七八年X市興師動眾對幾千人進行的審查,也是因為同樣原因而未能達到聲稱達到的目的,反倒使很多人的面貌變得益發(fā)模糊、甚至完全顛倒了。而這實際上卻正是主持那場運動的人的真實目的。他私下就對人吐露過真言:“不這么搞,我混得過去嗎?”的確,“批鄧”時期在一次講話里點鄧小平同志的名超過六十次,總得設法把這個“全國冠軍”的面目掩蓋一下呀。
發(fā)生在底層的事,應該是比較容易弄清真相的。安東哲那樣害怕王怡然手里的錄音帶,這個事實本身就至少說明了問題的一半。王怡然這樣的小人物,他們的優(yōu)勢也就在這里:不怕把事情的真相坦露出來,而他們之所以招災惹禍,不就是由于揭開了某些別人極力要掩蓋的事實嗎?斗爭的結果,他畢竟還是使上級機關和學校內部一些人對安東哲等人的面目有所了解了,卻并不徹底。安東哲仍然是一級黨組織的書記,他的政治身分和權力、王怡然事件的結論與處理,仍然同他們本身的實際價值有很大距離。
一種社會勢力一經形成,便會逐漸創(chuàng)造出一整套維護其存在的手段,配套成龍,日夜運轉不息。打擊報復的目的是消除威脅,掩蓋人和事的本來面目。那么一旦那只打人的手被抓住,實情有所暴露,該怎么辦呢?好辦?!邦I導”本身可以作一個“調查”。這種“調查”如何巧妙,我們馬上就會領略了。
在同一個城市里,在同一個時間里,發(fā)生過一起同王怡然事件近似的事件。S省工業(yè)管理干部學院有位名叫李有的汽車司機,也是由于揭發(fā)了行政處領導人佟耕的違法亂紀行為,招來了打擊報復。也是剝奪了他的工作權利。最后也是一筆糊涂帳。
先是由學院的紀檢委調查這起事件,中途忽然黨委書記霍明接管過去了。最后形成的《關于李有控告佟耕問題的報告》,是一個很有趣的文件。不過它已經算不上創(chuàng)造,因為這一類的調查報告近幾年已經屢見不鮮了。它承認(不得不承認,雖然很不充分)行政處長佟耕對李有采取的一系列行動是欠妥的,但引出的結論是:夠不上打擊報復。
李有申訴:佟耕利用年終總結的機會,開了他“八個半天的批斗會”。黨委會的調查承認:會前行政處的骨干會上有人就提出,不要點李有的名,未被佟耕采納。從七號下午起,會議都是以李有為主題進行的。八個半天的會議,有四十四人次發(fā)言,指名批評李有的有三十三人次。有人指出“會風不正”。會上對同李發(fā)生過爭吵的金某和尹某批評少,對李批評多。在李認錯和賠禮、金也作了檢討之后,領導上的姿態(tài)不高,不作自我批評;不是使矛盾和解,而是使之激化。李有最后的發(fā)言說:我口不服,心不服,永遠不服。這次會議是有問題的,效果是不好的,不成功的?!白匀灰鹄钣姓J為是借機整人”。
由于被點名批判,李有想不通,病倒了。到醫(yī)院神經科檢查,醫(yī)生根據病人自述,診斷為“美尼爾氏癥”。休息一段時間,李自覺病愈,要求開車。佟耕說,要醫(yī)院證明你沒有“美尼爾氏癥”才能開車。李有去醫(yī)院五官科,經過電測聽、冷熱空氣測試,診斷是:目前不考慮美尼爾氏癥(五官科礙于“關系”,不愿完全否定神經科的診斷)。調查報告也說:“應理解為李的病不影響開車?!薄罢{動李的工作,是錯誤的。不叫李開車,李便認為是佟耕對他打擊報復,這也是很自然的?!?/p>
但是,盡管“自然”了兩次,李有的“認識”還都不能成立。佟耕的錯誤是:對后進同志思想上嫌棄,工作上簡單,作風拖拉,只想壓服,不做新形勢下的耐心疏導工作。構不成打擊報復。”
李有的妻子本是炊事員,因病暫調辦公室工作。病好后調回行政處,佟耕長時間頂著不要,后來又提出三個條件:回炊事班可以,但不算炊事班編制;不準拿獎金;連飯也不準在食堂吃。不答應,就去掃廁所。這正是在李有挨批的時候,因而也“自然引起”他認為是妻子受了他株連。他說:“這分明是一口陷阱,又是一根大棒。你跳下去,就連工人的人格都沒有了;你不跳下去,就要挨‘不服從分配的大棒子?!崩钣薪又吞岢隽藛栴}:“難道這也是方法問題嗎?一個工人到醫(yī)院檢查了一下病,先是不相信,查來查去(按:把醫(yī)生都查火兒了,差點兒把去查的人給轟出來),把情況搞清了,讓我開車不就完事了嗎?為什么非要剝奪我的司機權利,讓我燒開水不可呢?請問霍明,這其中佟耕沒有不良動機嗎?是好意辦錯了事嗎?用‘方法問題能自圓其說嗎?”這些質問,霍明是聽不見的,因為他沒按上級領導機關的要求“認真查處,并告本人”;他根本沒給李有看對他的申訴所作的調查的結論。
李有還提供了兩個重要情況,對于鑒別佟耕是不是打擊報復的能手,以及在S省工業(yè)管理干部學校他有沒有條件搞打擊報復和打擊報復之后又受到包庇,是頗為重要的。
“佟耕是個公認的整人能手。說心里話,我在佟耕手下工作,時時事事都怕他的大棒落到我的頭上??墒堑筋^來我還是沒有逃脫佟耕的手心。我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佟耕,他又為什么要整我呢?……”
一是有一次李有開車到該省南部地區(qū)拉藤椅,佟耕叫他買大米,李有因故沒買。“我知道佟耕此人是惹不起的,怕他給‘穿小鞋,就低三下四地向他道歉。佟耕怒氣沖沖地說:‘好——嘛。我當時就感到他的話陰森森的。后來也證明了這兩個字是大有文章?!贝耸?,黨委是調查了,結論是:“佟耕承認托李帶過十個衣架,不承認托他帶大米?!?/p>
重要的是第四點?!八氖琴「嘀参覟樗乃饺藙萘?,我沒有順從。他是善于結幫組派培植私人勢力的。他為了把他與我的上下級關系變成人身依附關系,就把我叫到他房子里,起勁地拉攏我,熱心地‘教育我,對我說了許多中聽話。他說:‘你怎么老愛給領導提意見?難怪你吃不開,上不去。我告訴你,作人一切都要看領導的眼色辦事,才能一帆風順。比如調工資,提拔重用,入黨都有好處。他見我反應不積極,就改變口氣壓服說:
‘你知道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你不要得罪領導,得罪了領導,有你的虧吃呢。象我過去在老工交干校就是得罪了黨委書記,結果,別人早就當了處長,我現(xiàn)在還是個副處長;別人早就是十四級了,而我現(xiàn)在才十七級?!?/p>
其實,這也是二人之間的談話,本可以問問佟耕,他便會象否認他托過李有買大米一樣,把這段話否定掉。這對于否掉佟耕對李有有打擊報復行為還是很有價值的。但調查報告卻沒有否定這個重要情節(jié)。
關于貓鼠和主仆的故事
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代代傳留著一種古老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個人從來不是個獨立的個體,從思想、言論、行為直到生命,都要依從一個天然地代表一個家庭、宗族或國家的人?!熬谐妓溃疾桓也凰馈?,生死問題上尚且如此,遑論其它?和這種關系相并行的,是由血緣、同鄉(xiāng)、結盟等聯(lián)結起來的幫派關系。各種上下、尊卑、強弱的地位,使一群人必須依附于一個或幾個人,一榮俱榮,一枯俱枯。迷信和順從是不可缺少的生存條件,是正常秩序,是一種美德。然而,這種關系以及由這種關系產生出來的觀念和感情,何以經歷幾十年革命戰(zhàn)爭、三十五年來的所有制變革、各種政治運動與動亂仍然綿延不絕,甚至滲透到革命政黨內部,在某些領域反倒有了復壯的趨勢呢?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安東哲象貓戲弄老鼠般刁難、迫害和奚落王怡然,可以隨意剝奪他工作的權利甚至生存的可能,還把這看作他作為黨支部書記對待一位社會主義國家公民理所當然地擁有的權利,并不覺得他是在貶低和玷污共產黨這個最革命的組織,反倒樂滋滋地炫耀這一點!他就對王怡然說過:“只要不聽我的話,不要說你上不成班,你就連個對象也不用想說成!人家肯定先要到我這兒來了解,就不要說我給你添瞎話了,我來個不吭聲,你那對象就得吹?!?/p>
安東哲和佟耕這流人物,并沒有獨立的人格。他們在王怡然、李有面前是貓,在另一些人面前又是鼠了。S省工業(yè)管理干部學院黨委會的調查報告忽略或回避了的另一問題,就是李有對這種另一層次上的貓鼠關系的揭發(fā):
“……霍明的兒媳婦要坐月子,佟耕不顧學校房子緊張得連急需的教員也進不來,卻給霍在辦公樓安排了一間向陽的房子,還指派干部打掃得干干凈凈,把用具配備得完完全全?;舻募依镄枰脊じ苫?,佟不管學校工作多忙,木工、水工、電工是隨要隨派?;艏依锶∨枰獰熗玻绞袌鲑I又嫌貴,佟就派人把學校的新煙筒送去?;艏业哪酒骷揖咝枰推?,佟就指派工人用公家的油漆給修整一新,一分錢也不收。佟還指定干部給霍家設計家具,派木工用公家木料給做,連個價也不說。他還叮囑清潔工:‘霍校長住的這層樓,就是你們工作的重點。正在我控告佟耕的當兒,原來給會客室做的沙發(fā)又送到霍的辦公室里去了……”
我們通常稱作“派性”的那個東西,絕不僅僅是一種思想或者感情。幫派勢力也不是政治動亂的偶然產物,而是植根于這種歷史悠久、又具有新的內容和形式的人際關系之上的。當然,這同那些人共同的思想體系、建筑在共同的利害關系之上的共同的政治傾向是并不矛盾的。
余任之和姜純同志招來魏因——穆允澤一伙人的怨恨,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不肯順從和不肯入伙。他們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不怕孤立,不怕圍攻。這種不馴服精神本身,就是不招人喜歡的?!皭厶嵋庖姟?,“愛提不同意見”——這是安東哲看不中王怡然的原因,也是佟耕要求李有改變而李有不肯茍同,因而招來佟耕報復的一個原因。順從是一種美德,是一種效忠的標志,而“愛提意見”,即使不是揭短、并不直接觸犯那些人的利益,那些人也會本能地產生猜疑,看作一種潛在的威脅。用X市某些人中流行的語言,就是:“這人不是我們的人?!彼麄冃枰蜌g迎的是什么人呢?借一句S省的粗話,是“舐肥溝子咬瘦球”那種人。
事實也是如此。正是個人尊嚴感和獨立人格感,使王怡然始終不肯做安東哲再三要求他做的那個“檢討”,沖擊了那個以安東哲為首的勢力。在這里,維護個人尊嚴和憲法賦予的權利同時就是維護黨的政策和抵制幫派勢力,而那些口口聲聲要求別人屈從于他那個“組織”和“領導”的人,反倒在經營著狹隘的私人的或小集團的利益。
然而無論王怡然或李有,甚至余任之和姜純,他們的經歷全加在一起,仍不足以提供一個比較完全的圖景,因而很難使人多少明白一點,這種荒謬絕倫的現(xiàn)象怎么會誕生出來,又何以沒有一種力量能夠去制止。換言之,把馬致逸、米杰、穆允澤、霍明、魏因和安東哲以及佟耕等人全放到一個容器里,我們仍然找不到一種化驗方法能夠提取出他們這種社會生物的化學成分,說明其社會血統(tǒng)的來源和社會生存與繁殖的條件。
文章雖然已經很長,但我相信讀者會有耐心隨我往前再走一步,打開另一扇門,進入一個比一所中學更高級、比省廣播電視廳更低一些的政治建筑,參觀一幅比較完整的社會圖景。
這也許沒有福爾摩斯探案那么引人入勝,然而也相當曲折和險惡。著名的劫機事件和“二王”事件固然有很大吸引力,但我們這里講的都是每日每時發(fā)生、影響和決定著千百萬人命運的故事。因而,遼寧省的稀有的特產畢竟不如古老的S省的土產那么耐人咀嚼,滋味醇美而持久。
今年四十九歲的秦錚,十二歲參加革命工作,前二十幾年的革命生涯一直是一帆風順的,大部分時間干的是機要工作和干部工作。就在這種最受人信任的人才能從事的工作中,他也是最受重用的。“文革”初期造反派在批斗會上公布他的“四清”檔案,說他當時被列為第一類干部,準備提拔為廠黨委副書記,“上邊”還認為擺得太低,要調離這個工廠……
最可貴的是:他干組織工作多年,卻從不整人,而且反對整人。戰(zhàn)爭沒有使他的心變硬,劇烈的階級斗爭也沒有使他的心變冷。他把一個人當做人,而不是當做階級斗爭或生產斗爭的工具,即若干分之一的數(shù)字看待。他時常不無自豪地說:他沒有失去黨性和良心。一顆飽經階級斗爭風雨洗刷的心,能夠記得“良心”這個詞,就不簡單。
怎料到,一個黨性,一個良心,竟成了他后二十年屢遭不幸的禍根。在老干部中,有他這種履歷的人并不很多:“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反對,還給黨中央寫信陳述自己的觀點?!拔墓ノ湫l(wèi)”一來,他又寫信給“中央文革小組”提出異議。后來見當?shù)伛v軍支一派壓一派,他又寫信給中央揭發(fā)。那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還能不是“走資派”、“五·一六”分子和“文化大革命的反對派”嗎!“四人幫”完蛋了,他又積極投入“揭批查”,重點揭的又是他的頂頭上司——市冶金局的兩任黨政一把手,這還有個好兒嗎?他又是三中全會路線最堅定的擁護者,突破重重阻力平反冤假錯案,最早給工程技術人員評定職稱和發(fā)展知識分子入黨,因而引起許多人不滿。一九八一年借機構變動之機,一家伙就把他趕下來,讓他“另謀生路”。于是他就成了個大閑人。
眾不敵寡孤掌常鳴
一九八二年十月,總算給他分配了一個工作——到市冶金機電工業(yè)局所屬的X市汽車拖拉機公司任黨委副書記。上任前,局的一位領導人對他作了交代:
“那公司是個后進單位,問題在領導班子,班子的問題又在黨委書記郝滔身上。他要調走,這是領導上早就定了的。為什么要調你去呢?有三個理由。一,你在‘文革中沒問題,頂?shù)糜?,領導和群眾都信得過。二,你是個能干事的人,大家都知道。三,你敢于和歪風邪氣作斗爭。所以,我們相信你能改變公司的落后面貌?!?/p>
秦錚也有這個自信,但他現(xiàn)在不象一九六六年那么天真了,對于粉碎“四人幫”以后X市和冶金機電局的組織狀況,也頗有了解。所以態(tài)度比較慎重,回說:“我現(xiàn)在的精神面貌已非當年,‘競技狀態(tài)也不佳,我恐怕‘其實難副,還是另找別人吧。”那位領導人說他了解秦錚,相信他能夠挑起這個擔子。秦錚也就答應了,以為會得到上邊的支持。
那郝滔是個山東人,高高個子,臉色黝黑,顯得很熱情誠懇的樣子。向秦錚介紹公司情況的時候,他著重說的是:“公司的工作上不去,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經理(也是黨委委員)鄭××工作不得力,缺乏指揮才干;二是副經理吳××(也是黨委委員,還是機關黨支部書記)不會做支部工作,思想工作抓不上去,年紀也到了。再一個,黨委的決議和我的意見老是貫徹不下去。老秦你這回來了,這一下就好了。以后,咱們兩人先取得一致,跟他們兩人就成了一半對一半,他們就扭不過了?!?/p>
秦錚聽著,未置可否,心里自有主意。不久,黨委開會討論一個黨員的處分問題,秦錚完全按他的認識發(fā)表了意見,沒想到鄭和吳都符合他的意見,成了“三比一”,郝滔很是不悅。事后秦錚才知道,這件事原來是一個長期決定不下來的難題,因為郝滔老是使用他的“否決權”。
不久,又要開黨委會討論幾個黨員的處分問題了。開會前兩天,郝一再對秦講:上次就算我依了你,這次你可一定要支持我的意見才是。秦沒吭聲。會上,秦錚不僅又發(fā)表了與郝滔的愿望全然相反的意見,還批判了對待犯錯誤的黨員問題上極左的傾向。鄭和吳又一次符合了秦的意見,又把郝給“晾”了起來。從此,郝就明顯地和秦錚疏遠起來。
秦錚從一九八二年十月起用了半年時間反復跑基層,先后和基層與公司的六十多名干部作了長時間的個別談話。又對公司內部的六十多名干部的思想和工作情況逐個摸底,也把公司下屬各廠領導班子的組織狀況摸清楚了。他還不知道,這時郝滔也在指使“他的人”摸秦錚的底呢。
秦錚開始行動了,他先整頓了公司的組織科,然后帶領組織科的人下去考察工廠的班子。他舉辦黨員學習班,讓大家解放思想,思考問題,打破公司死氣沉沉的局面。他抓黨員教育,抓職工的民主管理檢查……他的工作是緊張的,但看到公司上下氣氛開始活躍,人們對改變“爛攤子”有了希望,他感到欣慰。
但是郝滔和他的幫伙們卻心神不定了。他們也不失時機地行動起來。郝滔不讓秦錚管組織科了,同時極力切斷他同基層的關系。秦錚就解決現(xiàn)實問題、開創(chuàng)公司新局面提出了十來個建議,黨委會卻根本不列入議程。秦錚了解情況越多,他們越害怕;又見公司上下越來越多的人傾向秦錚,他們就更加急于把秦錚和一切構成威脅的人搞掉。
郝滔以權謀私,打擊報復堅持原則、敢于揭發(fā)他問題的人,并不手生。一九八三年六月,他又得知有人寫了揭發(fā)信,于是四處調查,最后查明是組織科負責人江容干的,立即強行停止他的工作。那江容是個很能干的人,一身兼管組織、紀檢和保衛(wèi)三種工作。這時他還管著清查有“三種人”嫌疑的勞資科長的工作呢。那人是造反派頭頭,“文革”中多次打人,殘害干部,還把自己的檔案材料燒掉了。但此人很會鉆營,為郝滔殷勤辦事,所以受到郝的保護。負責此人專案的江容,倒被拿掉了。
郝滔是在黨委會會議快結束的時候突然提出要把江容調到第一配件廠去的。秦錚立即說,這樣的問題事先應該通通氣;現(xiàn)在提出,也應該給個時間讓大家考慮考慮。郝滔根本不予理會,就宣布散會。接著就找江容宣布,讓他到第一配件廠去當保衛(wèi)科副科長。江容說:“你現(xiàn)在調動我的工作不合適,因為我對你有意見?!边@話說得有理,可是他忘記了,在郝滔面前,你江容并不是一個平等的一員。他連秦錚都不放在眼里,你江容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回答很干脆:“你不是會告狀嗎?你告去吧!告到哪里我也不怕!”
說不怕,是假的。不怕,又何必調走人家呢?其實,不但怕,還怕得不輕呢。第三天,郝滔就指定由曹福榮負責組織科的工作??墒菦]過多久,又發(fā)覺曹也是個不可靠分子。一次黨委會,曹也列席。會上研究給第四配件廠配班子的事,沒有取得一致意見。下來,郝滔就讓曹福榮按他的旨意起草班子的文件,沒想到曹竟認為這不合組織原則,不肯從命。他只好另找一人辦了,然后到第四配件廠宣布了。曹福榮這時正住院呢,出院以后,郝滔就不給他分配工作了。
組織科還有個黃至誠,黃到公司報到那天,郝就找來個別談話,說:“你在邊疆五年,表現(xiàn)還不錯嘛。公司組織科缺人,很多人都想來,我沒有同意。這個單位人員比較復雜,現(xiàn)在分配你到組織科工作,以后你要常常給我匯報情況。一發(fā)現(xiàn)問題,就隨時來向我報告。我對你是很信任的,你可不能辜負組織的信任,一定要給領導當好耳目!”那黃至誠也真的把郝書記當作黨的化身了,可能過去對郝書記要求的這種個人與組織的關系也習以為常了,所以果然照辦了。有一段時間,“組織”對他的信任不斷“上升”,郝書記時常表揚,還作過暗示:“你工作不錯?,F(xiàn)在雖然還不是科里的負責人,可是我一直把你當做骨干看待?!秉S至誠聽了,自是高興。
可是自從來了秦錚,他是分管政工的黨委書記,組織科又有負責人江容,黃至誠和郝書記直接來往的機會就少了。他完全是出于無意,也是沒有充分領會郝書記讓他永久同書記保持單線聯(lián)系、經常提供各方面情報的用意。他雖無心,書記卻有意,對他不大放心了。但還未完全喪失信任。所以跟江容談話的時候,讓他在場。江走后,就叫黃至誠修改談話記錄:江容對郝說:“我對你有意見,”把“你”改成“你們”(這就是對黨委全體不滿意了)。隨后就叮囑黃說:“你從現(xiàn)在起,要注意江容的一切活動,隨時報告我。以后黨委還要處理他,用得著的?!?/p>
但是那黃至誠也是個有是非感的人,有時也不免要表現(xiàn)一下自己。一次列席黨委會,他就表示了自己對于一個姓李的人的看法,說:“這個人沒有正式任命,怎么就成了銷售科的負責人了呢?我們科里的人也感到奇怪,從哪里冒出這么一個領導來的呢?”黨委委員們也對此表示不滿。會一散,郝滔就把黃至誠叫到他的辦公室,批評一頓。第二天,又把他叫到第一配件廠,繼續(xù)批評(郝是一個警惕心很強的人,需要保密的事,都把人調到工廠里辦)。
郝滔認為,領導的信任也是一種財富(它確實可以帶來金錢買得到和買不到的種種優(yōu)惠),我既然已經支付了一定量的信任,你黃至誠就得以你的人格(因為你沒有權,因而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支出)來報償了;你的言論和行動,只能是我的意志的表現(xiàn)手段。這一次黃至誠得到的吩咐是;以后在同我商量并得到我同意之前,你對任何問題都不能表態(tài)!
然而這又是黃至誠很難接受的戒規(guī)。時間畢竟接近二十世紀末葉了,“馴服工具論”已經不大靈光。黃至誠總是情不自禁地對一些事有自己的看法,而郝滔的所作所為又過于刺激人的感官,于是黃至誠就難免流露出真情實感來,而偏巧郝滔的神經經過多年鍛煉,有很大的定向性,專門搜尋對自己是否服從、滿意和有無忤逆之意的信息。于是黃至誠的“持不同政見者”的面目也就越來越清晰了。
郝滔把一些“文革”期間有問題的人弄成“以工代干”,然后又給他們轉了干。當局里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人不合規(guī)定,向公司查問時,郝滔就說:“那是黃至誠背著黨委報上去的?!睂崉t是向他本人請示之后,黃至誠才打的報告。這種手法,郝某人屢屢使用。比如趕走江容、任命曹福榮為組織科的負責人,全是他干的。當發(fā)現(xiàn)曹不忠、拿掉曹時,他又追問;是誰把他提成負貴人的?
可謂一級“精神污染”,因為它能致人于死命
最早體驗過黃至誠這種經歷的,是尚玉欽。局組織科把他調到這個公司作組織工作,當時是主管政工的黨委委員吳××讓他到組織科工作的。郝滔得知,大發(fā)雷霆,因為違背了凡事得由他說了算這個章程。于是便把尚玉欽找來,對他說:“以前分配你搞組織工作,那是吳××個人定的,不能算數(shù)。看你這段工作,人還老實?,F(xiàn)在他們不要你,我要你……”尚玉欽是個心里藏不住話的人,又不懂得領導的尊嚴是不可觸犯的,便當場打斷書記的話,說這不是事實,不合原則,等等。郝滔幾十年官場生活,還沒遇到過這種人,便勃然大怒,斷然宣布:“誰把你調來的,調來干什么,我一概不知。你的工作不能安排,你等著吧!”說罷拂袖而去。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而在公司幾百人中,郝滔擁有最充分的自由表達自己喜怒愛憎的條件。因而,那可憐的尚玉欽便接連四年沒有工作。反過來,公司里的輿論又是“尚玉欽這人調皮搗蛋,硬是不肯工作!”這四年里,尚玉欽也象那個王怡然一樣,多次找郝滔苦苦哀求給他一個工作,而郝根本不肯和他談話。尚玉欽只好去找局組織科要求工作。郝滔得知,自然又罪加一等。從此更沉重的打擊就接二連三落到這個小人物的頭上了。
一九八○年調資,郝命令取消尚玉欽的提級資格。人皆有之的年終獎,也不發(fā)給尚玉欽。一九八二年,把他強行調離公司機關,放到一個小集體廠子里。這還沒完,郝滔還要跟蹤追擊,親自到廠子里吩咐:“這人不能搞政治工作?!逼浜螅€多次到工廠了解,生怕尚玉欽心情舒暢。一九八三年,他突然在公司里碰到尚玉欽,一問,原來是工廠派到公司來參加清理檔案工作的。這還了得;立即叫人追查這是誰人的決定,尚玉欽只好乖乖回廠。從此工廠再也不敢用他,叫他離開辦公室“回避”。那姓郝的仍不滿足,還要把尚玉欽的檔案調來,細細審查……
禍不單行。公司要分配住房了,按規(guī)定,尚玉欽本應分到房子。郝書記硬是命令在原有規(guī)定中針對尚玉欽增添一個條件,卡住了他。這樣,尚玉欽一家四口至今只能就住在一間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里了。
人是感情動物,郝書記不過是表達了他的感情而已。不同的是,尚玉欽的感情卻只能朝內向發(fā)泄,一九八○年冬季,他就抑郁成疾,得了肝炎,轉氨酶達到四百以上。近幾年,又胸痛不止。他被整得萎靡不振,悲憤交加,六年中無處訴說冤情,聽說郝滔又在打新的主意,便膽戰(zhàn)心驚,心慌意亂,以至產生了厭世情緒,幾次想走上絕路。
被整得想自盡的人,不只是尚玉欽一個。還有一個汽車配件四廠的副廠長葛興泰呢。粗粗分析一下,挨郝滔整,亦即遭到他打擊報復的人中,一種是直接觸犯或威脅了他的利益的人,一種是間接危及他、甚至僅僅是被懷疑危及他利益的人。到此為止,我們所寫的人中,除秦錚以外,都屬于“間接型”的?,F(xiàn)在要說的這個葛興泰,是被疑為直接侵犯了郝的利益的人。
郝滔看中了汽車配件四廠,硬把他五十多歲的老婆塞了進去,又硬要把她塞進百分之二調資的范圍里去。接著,就讓他女兒去接母親的班,還非作打字員不可。不久,又把一個沒過門的兒媳從C縣弄進X市,借汽配四廠的指標跳到彈簧廠。葛興泰看不慣這種作法,但并未正面反對郝書記這種種卑劣勾當,只不過因受制度限制、又要顧及影響,未能痛痛快快貫徹書記的“領導意圖”罷了。這就招來郝書記的不滿,郝書記就來改組四廠的領導班子,把一個“文革”中問題不少、但用起來得心應手的人弄進四廠當一把手,叫葛興泰靠邊站了。
一九八三年元旦過后,葛興泰來找秦錚,情緒很壞。他說:“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郝書記連個元旦也不讓我好好過,三十一號下午來廠找我談話,讓我退出工廠班子,當協(xié)理員。他為什么這樣心狠呢?晚幾天,叫我過個元旦也好嘛?!鼻劐P心想:你不是第一個了。姓郝的逼尚玉欽去集體廠,也是在舊歷除夕那一天宣布的。葛興泰臨走時一再說:“我真想不通,他為什么這樣心狠。我沒干什么對不住他的事嘛。這幾天我心里很不美氣。但是你放心,我不會走×××的道路?!鼻劐P再三勸說老漢把心放寬,可還不明白“×××的道路”是什么意思。后來一打聽,原來那×××也是一個副廠長,是在宣布免職、讓他當協(xié)理員以后立即吊死在陽臺上的!
一位外國古人說,人有時纖弱得象一根蘆葦。的確有點道理。比起“文革”期間馬致逸等人在“華西國”的所作所為來,郝滔在汽車拖拉機公司里干的事算得了什么呢?沒有監(jiān)禁,沒有動刑,沒有殺人嘛,無非是不給工作、降職使用、不給長工資、不分房子嘛,怎么這些人竟失去生的欲望和活的樂趣了呢?
從軸承廠借到公司管檔案的欒秀蘭,原是工人,有“代干”歷史,工作表現(xiàn)突出,工廠黨總支已同意她轉干,報到公司,考試及格。只因為這事是秦錚經手辦的,郝滔就非卡住,非弄黃了不可。那欒秀蘭見組織科的人一個又一個被搞掉了,黨委副書記秦錚也靠邊站了,就猜出自己的前途不妙,考試一完,就病倒了。當她拿著診斷書來找秦錚時,把秦錚嚇了一跳: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怎么憔悴成這個樣子?短短幾個月,她好象老了十年!
再看那江容,由于被郝滔不斷訓斥,威逼,又失去了工作,血壓突然升高,心臟發(fā)病,頓時病倒。郝滔聽了,毫不動心,反倒逼著組織科的兩個人到江家去傳達他的旨意:必須先去工廠報到,然后再養(yǎng)病。
三個多月以后,江容突然來到公司,所有人見到他都大吃一驚。一個精神飽滿、身強力壯的人,怎么變得白發(fā)斑斑,瘦骨嶙峋了!
在我們所寫的幾乎每件事上,秦錚在公司黨委會議上都曾據理力爭,卻沒有取得一次勝利。他曾經信心很足,以為自己占著壓倒優(yōu)勢:上有黨中央的正確路線和政策,下有公司上下多數(shù)人的同情和支持,中間還有省委市委對他的報告一次又一次批示,他秦錚何懼之有?
怪著呢,不管他怎樣報警呼救,都是有去無回,石沉大海。工業(yè)局硬是不動聲色,好象聽覺全然失靈了。秦錚幾十次以書面或口頭的方式向局黨組反映情況,提出問題,一概不加理睬。半年之后好不容易來人調查了,卻又毫無表示,等于默認了郝滔的所做所為。而就在這期間,從黨委副書記秦錚到一般干部,一個又一個被郝滔打翻在地。后來局里終于有了態(tài)度了,你猜怎么著?說“郝滔同志這個人水平是低一些,但人很老實,本質是好的”,“他的問題屬于方法問題”!
當然,凡事都要人做,做事總得有個方法,方法里不是沒有是非。郝滔把好人一個個拉下來踩在腳下,把“三種人”扶上去,把經濟犯罪分子包庇下來,里面當然也不是沒有方法問題。他的方法是明目張膽,肆無忌憚,毫不隱諱,有恃無恐。
有的人至今還在說:劉賓雁是不是還是看陰暗面過多了?我只能報之以苦笑。無論張懷舒、張懷之、余任之、姜純、秦錚,他們都是地地道道的正面人物,是我們黨和國家的棟梁之材。我甚至可以斷言,所有這些同志還都是“正統(tǒng)派”,是多年來受到黨的信任和重用的,他們中的個別人,既使在五十年代后期以來黨的政策發(fā)生“左”的偏差、黨內生活不正常的年代里,頂多是受過一點挫傷,也沒有被打成什么“分子”。那么,X市的這些正面人物,為什么和國內其他地區(qū)不同,一個個不是神采奕奕、精神煥發(fā)和斗志昂揚呢?那是因為在十年政治動亂過去以后,他們的政治命運仍然籠罩著陰影。除非我拒而不見(而這是我的職業(yè)和良心所不許可的),作為一個正常的人,這些陰影怎能不反映到我的頭腦中來呢?并不是我特意去尋找,而是他們帶著他們生活中的陰影闖進我的門里來的。
第五章春風西進
我寫了X市的好幾個問題,讀者會想:好復雜呀,真有些黑暗呢。怎么辦呢?這些個疙瘩,結得死死的,幾時才能解開呢?難道這種狀況還要繼續(xù)很久嗎?
一九八四年春夏,我三去X市??偣餐A粢粋€月多一點。五年來我走過十幾個省份,從沒見過這種場面:找我反映情況和申訴冤情的人常常一來就是幾起。我必須一邊跟一、二位談話,同時不斷跑到外邊對另外兩起已等待很久的客人道歉。來的都是什么人呢?幾乎全是干部,最低的是科長,大部是局處級的,還有更高的領導干部。到第二次去,我每天用于談話的時間就達到十四、五個小時了。
他們都對現(xiàn)狀不滿,急迫地要求解決X市的問題。這就是改變X市現(xiàn)狀的希望所在。然而令人樂觀的還不僅僅是這一種因素。
概括起來說,我們這里所寫的問題,無非是歷史上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們頭腦中的舊觀念,和在這基礎上由共同利益造成的某種宗派關系吧?,F(xiàn)在,我們生活中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因素,表面看來,同這一切似乎并無關系,然而它的發(fā)展卻必定要瓦解這篇文章中所寫的那種種關系和觀念。
它的名字就叫經濟改革,一場靜悄悄的革命。改革之風一吹到X市,就擾動了那一潭平靜的秋水,掀起了幾十年未見的波瀾。我們只須講一個事例。
屬于S省而設在X市的一家科研試驗廠,有個干部名叫王奇,長期從事勞動工資工作。一九八三年二月,他主動要求停薪留職,承包該廠的一個青年服務隊。
那是一個爛攤子,長期虧損。王奇去后,新建立五個網點,包括商業(yè)、修理業(yè)、建筑修繕業(yè)和廢品購銷業(yè)。全部工具、設備、柜臺、貨架等等,都要他去購置。一切規(guī)章制度要王奇去制定。他還必須把大部時間花在既不懂技術、又難管理的十六名青年工人的教育上。但是由于把責任、權利和利益緊緊結合起來,大家就有了充沛的干勁——實行每天十二小時工作制;沒有節(jié)假日;還時常加班加點,有時甚至奮戰(zhàn)通宵。僅僅半年,就扭轉了虧損,還凈賺純利二萬七百四十元,人均六千九百一十元,相當于它所屬的那家國營工廠前一年人均利潤的五點一倍!
下面就是去年以來中國常見的故事了。那家工廠的黨委書記方保今,一見青年服務隊每月人均收入達到了一百六十一元,眼睛就紅了。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單方面悍然宣布終止合同。不久,強行收走X市工商局發(fā)給五個服務網點的營業(yè)執(zhí)照,搶走鑰匙四把;又強行撤銷四個網點,侵占和削價處理了物資;還奪走服務隊合法盈利二萬余元資金,用來支付那家工廠工人的工資等;把十三名知青打發(fā)回家重新待業(yè)。
在完成了這一系列公然違背法律、帶有搶劫性質的行動之后,還要把王奇定為罪人。黨委書記方保今還敢理直氣壯地在黨支部會上發(fā)表反對中國共產黨政策的宣言:“承包的方向是極其錯誤的!”對王奇也說:“什么承包?承包本身就是個錯誤!”
可見,當一種觀念把握了一個人時,它會產生多么驚人的力量。然而方保今觀念中最牢固的東西,還不是對承包這種政策的看法問題。再聽聽他的宣言和聲明,你就會明白要害在哪里了:“合同怎么能講‘雙方平等呢?應該是誰領導誰的問題嘛。為什么不講黨的領導?問題的要害就是要堅持黨的領導!”“王奇還想承包這個工廠呢,你看這人野心有多大!他起草的合同,說什么廠方和他是甲方乙方,雙方是平等的,還說他的業(yè)務不準廠方管,這成了什么體統(tǒng)!還要什么公證處給合同作公證,把黨委放到什么地方去了?究竟誰領導誰!王奇是不是我的下級?他是個人,要不要服從我們這個組織?……”
怎么樣?你看出問題的要害所在了吧?方保今除了他的上級和上級的上級,不能承認任何個人是具有獨立的人格、自由和權利的人,即便這種人格、自由和權利已經象王奇所證明的那樣,是社會主義經濟的發(fā)展所不可缺少的。然而你也不要太天真,以為方保今是在維護一種他肯為之犧牲的一種什么神圣的觀念或利益?!包h的領導”這個概念對他之所以神圣不可侵犯,說實在話,乃是由于他靠以“黨的領導”的化身自居,才能把一個企業(yè)搞得烏煙瘴氣、長期虧損而仍然能保住他的“領導”。王奇呢,盡管他的膽略、見識和能力遠遠高出方保今,在他領導下工人能創(chuàng)造出十倍于方保今領導下工人所創(chuàng)造的利潤,仍然無權和他平起平坐。方保今不僅可以靠“黨的領導”這個身分吃飯,他還能扼殺王奇的改革活動。王奇呢?卻不得不幾十次向方保今做口頭檢討和書面檢查,甚至表示愿意把自己承包后超出原工資的那部分收入作為黨費上繳,還是不行。黨支部委員說在開除他黨籍之外還要給行政處分和刑事制裁。批判圍攻幾十次后,強令他下車間勞動,在緩調他工資的同時,還扣發(fā)了他現(xiàn)有的工資!
他是過于自信了。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幾年前,想必方保今在對付一個渺小而軟弱無力、但并無錯誤甚至比他高明的個人上,曾經是只要靠“黨的領導”這個身分,就可以所向無敵的。豈不知現(xiàn)在時代變了。
一九八四年三月,S省經濟廳和人事廳都來過問此案,他們支持的不是“黨的領導”方保今,而是個人王奇。人事廳和區(qū)勞動服務公司的聯(lián)合調查組認定,方保今等人指控王奇的貪污、盜竊和非法經營都不能成立,還指出:“該廠黨委違背合同法,粗暴干涉集體企業(yè)自主權的作法是很典型的,建議新聞部門采訪和公開批評?!?/p>
接著,六月二十八日,S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幾天后,S省黨報在頭版頭條發(fā)了一則加邊新聞,標題是:《王奇打贏了官司》。
在這場兩種利益和兩種觀念的斗爭中,正確的個人打敗了錯誤的“組織”或“領導”。這可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事件。
從這里,我們難道還看不見解決X市種種問題的那個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