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龍霈
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中國的文學、藝術(shù)和哲學同歐洲文化藝術(shù)的融合過程有了明顯的加快。就德國而言,十九世紀末葉至二十世紀初年間,出現(xiàn)了一種可稱之為“東亞熱”的社會思潮。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德國人心中普遍產(chǎn)生了歐洲文化危機感,不少知識分子對歐洲的社會和文化失去了信心。他們在失望之余,便把目光轉(zhuǎn)向東方,希望在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的哲學、文學和戲劇藝術(shù)中去尋找克服歐洲文化危機的辦法。
另一方面,中國當時的社會政治形勢,對此也起了推動作用。二十年代中期,中國的反帝反封建浪潮此落彼起,人民正在向腐朽的舊制度發(fā)起猛烈的沖擊。中國的這種革命勢態(tài),在歐洲一些進步知識分子心中點燃了希望的火炬。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意識的覺醒,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布萊希特的一些詩友,也正因此而寫出了一系列以中國題材為背景的作品。弗里德利?!の譅柗?qū)懥恕短栃蚜恕泛汀稄募~約到上海》,安娜·西格斯寫了《伴友》,布萊希特的摯友謝爾蓋·特列季亞科夫?qū)懥恕杜鸢芍袊芬粍『投唐≌f《鄧世華》,布萊希特本人也寫出了詩作《三百個被殺害的苦力向國際訴冤》,劇本《四川好人》,短篇小說《奧格斯堡灰闌記》,劇本《高加索灰闌記》,教育劇《措施》,詩作《老子西出關(guān)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以及未完成的劇作《孔子傳》等等作品。
當時德國的精神生活,卻與中國恰恰相反,斑駁陸離的反理性的迷狂使人窒息,正如茨威格所描繪的那樣,一切狂放不羈的東西,諸如陰陽術(shù)、玄學、靈感學、夢游病、相手術(shù)、筆跡術(shù)和巴拉塞爾的神秘學,“都正在經(jīng)歷它們的黃金時代”。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派別之外,布萊希特的注意力漸漸被吸引到了兩個主要方面上去,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和中國的古代哲學。
中國古代哲學其所以會對布萊希特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吸引力,除了它給布萊希特與德國表現(xiàn)主義戲劇家的哲學論爭提供有力的論據(jù)之外,還由于它使布萊希特后來超出了這場論爭的范圍,開拓了他的哲學眼界,把他向哲學的深度和廣度推進,使他從一個歐洲人變成了一個世界性的人。時間與空間的擴展,使他的思想很快地深化了。他從此便與中國文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在中國古代哲人之中,他特別推崇墨子。早在二十年代初期,布萊希特的朋友阿爾芙萊德·弗爾克便寫過一本有關(guān)墨子的專著,書名叫《社會批評家墨子及其門生的哲學著述》。布萊希特在反復研讀了這本書之后,寫出了一部對研究布萊希特受中國哲學影響頗具價值的哲理性著作《成語錄》。該書也采用中國古代哲學著述常見的對話體裁,書中假名金葉的對話人使人看到布萊希特本人的影子。從這部著作中可以看出,布萊希特認為自己和墨子的哲學思想有若干共通之處,書中處處流露出作者將墨子引以為忘年之交的自豪感。他認為,墨子雖非平民出身,其哲學卻與自己一樣,帶有明顯的平民傾向。他最欣賞的,是墨子哲學的根本目的,在于探索如何解決個人與社會取得合諧的問題,也就是尋求在不損害人的自然權(quán)利的條件下,如何為集體造福的問題。在研究墨子之后,他開始接受墨子旨在反對利己主義傾向的倫理觀。在此之前,布萊希特以《家庭格言》為其代表的早期詩作,尚處于為反對禁欲主義的宗教教條和表現(xiàn)派虛偽抽象的倫理觀而表現(xiàn)出帶有頹廢色彩的官能享樂主義的階段。如果把布萊希特前后不同的倫理觀加以對比,則可以看出中國哲學對他產(chǎn)生的這種具有進步意義的影響。在個人與集體利益的關(guān)系上,布萊希特正是以墨子“兼愛互利”之說來揭露歐洲教會提倡“博愛精神”的欺騙性,大力宣傳既要為集體和社會謀福利,又不能置個人的正當利益于不顧,應(yīng)該把二者兼顧起來,而且,也只有“交相利”,才能達到“兼相愛”。他強調(diào)墨子“利”與“功”的觀點,認為應(yīng)該從這兩個方面來衡量社會中的人與事物的存在價值。
如果把布萊希特在《氣息的祈禱》一詩中所描寫的饑民被軍隊和警察槍殺的情景和墨子在《節(jié)葬下篇》中所控訴的“天子殺殉、眾者數(shù)百,寡者數(shù)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shù)十,寡者數(shù)人”的野蠻殘忍加以比較,就不難看出兩者對備受苦難的下層人民都懷有深厚的同情,對濫施暴力淫威的上層統(tǒng)治階級及其打手都懷著切齒之恨。至于那些滅絕人性的帝國主義罪惡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的災(zāi)難,之所以成為布萊希特一生著力表現(xiàn)的題材,不能不說與墨子的“非攻”思想也有著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在倫理觀問題上,兩者都從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fā)來解釋道德與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布萊希特在他的《成語錄》一書中沿引了墨子的話來說明他的倫理觀,書中寫道:“故時年歲善,則民仁且良;時年歲兇,則民吝且惡?!边@里,我們不難看出布萊希特那句“先吃飽肚子,才有道德”的名言的由來。這種唯物主義的倫理觀后來成為布萊希特在許多劇本中討論善惡問題的出發(fā)點和依據(jù)。
除此之外,布萊希特還贊賞墨子旨在反對統(tǒng)治階級窮奢極欲、勞民傷財?shù)摹胺菢贰闭?。墨子秉承“愛民謹忠;利民謹厚”的反禮治原則,主張非樂節(jié)用,認為統(tǒng)治者“鶯歌燕舞”的聲色之娛,破壞了男耕女織的生產(chǎn)勞作。布萊希特在《成語錄》中引用墨子的話來支持這種觀點。他在書中寫道:“使民為樂,其弊有三: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北仨毤右灾赋龅氖牵既R希特與墨子一樣,并不是一般地否定藝術(shù)的作用。布萊希特只是贊賞墨子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提出非樂之說來揭露統(tǒng)治階級不顧人民死活大肆揮霍、大講排場的社會批判精神。同時,針對歐洲社會貴賤雅俗的等級偏見,布萊希特以墨子的論點來揭露那些不屑于談吃穿這類“低賤”事情而自命風雅的上流人物的虛偽。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那些恥談吃穿瑣事的偽君子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吃飽”了的緣故。他還借墨子的話來挖苦這些不學無術(shù)的酒囊飯袋,他說,要是說一位窮書生很富有,他聽了會怒氣沖沖,要是奉承一個偏私的人說他辦事公允,他卻欣然受之;要是叫一個沒有屠戶本領(lǐng)的人去當屠戶,他固辭不受;可要是叫一個沒有當部長本事的人去當部長,他就會欣然受之。這里也不難看出墨子反對貴賤等級制度、倡導舉賢的思想對布萊希特產(chǎn)生的影響。與此同時,在墨子的“非命”觀中,布萊希特又找到了用以揭穿歐洲教會鼓吹宿命論的欺騙性的思想武器。他將墨子這種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引申到文藝理論中去解釋文藝的社會功能,強調(diào)文學藝術(shù)的一項重要任務(wù),正在于應(yīng)該讓廣大的人民群眾通過文學藝術(shù)欣賞、意識到自己駕馭自己命運的力量所在。他還從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出發(fā),強調(diào)了改變不合理的舊世界不僅是必須的,而且是可能的。在這一點上,他又發(fā)展了墨子“自立更生”的思想。
以上所談到的,可以說是布萊希特與墨子在哲學上的某些相通之處。墨子提出的“非政”、“非樂”、“兼愛”、“互利”,反對貴族的等級特權(quán)以及為之服務(wù)的宗教神權(quán)的主張,因其唯物主義傾向和強烈的社會批判精神而被布萊希特所援引,然而,墨子的思想,并未被布萊希特全盤接受。考察一下布萊希特一生中各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活動,就會看到,墨子的某些思想,成了他一生潛心研究的對象。其中最主要的一點,就是趨利與避害的矛盾問題。由于墨子的這一思想與老莊的“材患”說有某些共通之處,布萊希特又因之研究了老莊的處世之學。他曾在《成語錄》一書中借墨子之口來討論人的社會價值與其個人利益的矛盾性:“……歸國寶不若獻賢而進士。今有五錐,此其
“這些人都不為自己著想
為了給別人謀吃穿
他們奔波不息……”
“盡管他們工資微薄,對他人有利,
他們是于別人有用之人,
然而他們沒有誰能終其天年,
他們都不能吃飽喝足安然而逝,
不能享受禮葬的尊嚴。
他們是被打死
被踩死,受盡凌辱,
象死去的牲畜,
蓋上一 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那些為了工人階級的利益甘愿作出自我犧牲的革命者的敬慕與贊頌。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在苦苦地思索,為什么那些無私的、一心只想為集體謀福利的人,對社會、對他人有用的人,反而難于獲得自然賦予他們個人應(yīng)得的權(quán)利,難以“終其天年”呢?在《措施》這出劇中,布萊希特也提出了類似的問題,即一個出自善良愿望而違背了組織原則的青年人,甘愿為了服從整體的利益而接受個人毀滅這一事實。對于這一點,國外有的評論家說是證明了布萊希特當時對馬克思主義集體與個人關(guān)系的認識不足。筆者認為,離開了中國古代哲學對其發(fā)生的深刻影響,對布萊希特的藝術(shù)觀、社會觀要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世界是復雜的,布萊希特文藝思想的發(fā)展,也應(yīng)該說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試看《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一劇,布萊希特又借廚師的口唱道,凱撒之所以被人殺死,是“因其勇”;正直的蘇格拉底之所以被人毒死,是“因其誠”;圣徒馬丁之所以受凍而死,是“因其無私”;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之所以受苦受難,是“因其敬畏上帝”。在這里,人類的一切可稱之為美德的善行,卻把具有這種美德或曰“社會價值”的人推下了毀滅的深淵。那么,到底人的社會價值應(yīng)該以什么來衡量呢?什么才是真正的“有用性”呢?布萊希特陷入了徨惑。他不止一次提出了老子《道德經(jīng)》中的“無用之用”的觀點來作為他思索的對象。他引老子的話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蔽覀冎哉f布萊希特把這些觀點僅僅作為考察的對象,是因為在他晚期的作品中,這些觀點并未化成他本人的主張。然而,如果把他在《成語錄》中所引的墨子的話同《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一劇中廚師的歌詞加以對比,那么,他筆下的“凱撒”、“蘇格拉底”、“圣徒馬丁”、“妓女沈黛”以及大膽媽媽的啞女“卡特琳”等等,正是歐化了的墨子筆下的“比干”、“孟賁”、“西施”、“吳起”乃至于“ 布萊希特對中國古代哲學,不僅能夠繼承其具有民主性的精華,舍去其唯心主義的糟粕,而且,對其落后性的一面,還有所批判。最為可貴的是,他善于“推陳出新”,給遠古的中國哲學,注以現(xiàn)代的氣息,以便達到“古為今用”的目的。他在《老子西出關(guān)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一詩中,向歐洲讀者介紹了我國古代典籍中有關(guān)戰(zhàn)國時函谷關(guān)尹喜常服日精月華、隱德修行、后逢老子西游而乞之留《道德經(jīng)》的記述。布萊希特舍去這部典籍中的陰陽變化、內(nèi)丹外丹、易象術(shù)數(shù)等教義,著重研讀了老子修身治國的哲學理論。其中,老子強調(diào)“柔弱勝剛強”的事物發(fā)展的原則,引起了他特別的關(guān)注。同時,由于莊子對老子的這一自然觀有所繼承和發(fā)展,也同為布萊希特所重視。一方面,他認為,老莊的這種觀點,如果應(yīng)用來處理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則可能使人變成世故油滑,不負責任,卑躬屈膝,因而這種觀點,具有消極退讓,逃避斗爭的庸俗處世哲學的一些特點。布萊希特對老莊的批判態(tài)度反映在五十年代修定之后的《伽利略傳》一劇的主人公的性格之中。伽利略為了保命,背叛了科學,他說:“最要命的是,我知道什么,總想一吐為快,象正在戀愛的人一樣,象醉漢,象叛逆者一樣,這純粹是一種惡習,只會招來橫禍……?!弊髡咭源藖砑又亓藢λ呐小A硗?,在《四川好人》一劇中,他又以老莊哲學中“弱水”這個概念,塑造了“賣水人老王”這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保身處世之學的庸俗性;然而另一方面,處在資本主義弱肉強食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布萊希特,又推陳出新,把老莊的消極無為的哲學轉(zhuǎn)化為在敵強我弱的政治形勢下對敵斗爭的策略?!爸湫郏仄浯?,為天下溪”,“天下莫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在這里發(fā)展成為同兇惡的法西斯搏斗的迂回戰(zhàn)戰(zhàn)術(shù)?!肚f子·列御寇》篇中秦王召醫(yī)的故事,在布萊希特《好兵帥克》劇中附到了帥克這個人物身上。在莊子的故事中,舐秦王痔瘡的人可以撈到賜車五乘的大財,“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帥克也說,在法西斯淫威下,“這年頭非下矮樁不可”,他說這“無非是經(jīng)過練習就可以做到的事”。他舐了希特勒沖鋒隊員的臟手,然而卻免于被他們的狼狗把自己臉上的肉“舐”掉。他未同敵人作正面沖突,卻巧妙地使敵人預定的行軍計劃落了空。再看看《伽利略傳》這個劇本,最初布萊希特曾著力描寫這位科學家在宗教的殘酷迫害之下,沉默了整整八年,然而秘密地繼續(xù)進行科學研究,終于瞞過了反動勢力的耳目,找到了真理?!拔笕背闪艘环N尋求真理和對敵斗爭的策略。作者寫《伽利略傳》的初衷,是借表現(xiàn)這位科學家在愚昧黑暗的社會勢力壓迫下,忍辱負重,完成科學著述的事跡,給德國和其它國家反法西斯戰(zhàn)士樹立一個歷史的榜樣。只是后來由于美軍在日本投擲了原子彈之后,科學家對社會應(yīng)負的責任成了他考慮的中心問題,他才在修定稿中加重了對這位科學家的批判。然而無論如何,布萊希特對中國古代哲學這種既有繼承又有批判和改造的科學態(tài)度,是難能可貴的。如果說中國古代哲學是一首悠揚的樂曲,那布萊希特可算作“曲翻古調(diào)填今事”的能手;如果說中國古代哲學是一首凝重的古詩,布萊希特不愧為“義探新辭改舊觀”的巨擘。 在我國,雖然早在五十年代就由著名導演黃佐臨先生將布萊希特的《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一劇搬上了中國舞臺,然而,讓較多的中國觀眾看到他的戲劇藝術(shù),卻是不久之前才發(fā)生的事情。中國廣大群眾對這位同中國文化有過如此親密關(guān)系的戲劇家的了解,還僅僅處于開始階段。無論從增進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還是從加深對本民族文化的認識的角度來看,深入全面地研究布萊希特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都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誠然,布萊希特是以戲劇家的身份著稱于世的。但是,正如沒有馬克思主義對其世界觀的影響就沒有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戲劇家布萊希特一樣,沒有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古代哲學對其哲學思想發(fā)展的影響,同樣不會有馳名全球的社會哲學戲劇家布萊希特。社會是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布萊希特的文藝觀的形成也是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研究者的任務(wù)是披露這個復雜過程,而不是象國外某些評論家習慣做的那樣,將其按照自己的想象而劃入某一個范疇中去。 八三年春于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