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慰冰
解放前,我原是中央大學中文系學生,因為要尋求革命的真理,1938年夏天,我毅然離開重慶到了延安,進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其后又進中共中央黨校和中央研究院學習。
1941年結婚后,第二年生了個早產(chǎn)兒,不得不離開了學校。從此,我就成了有男有女的年輕母親。當時,自己沒有奶,孩子全靠米湯喂養(yǎng)。我成天與那米兒、罐兒、針兒、線兒打交道,手里抱著骨瘦如柴,多病多痛的孩子,心情十分苦悶。曾向彭真、秦邦憲等老前輩哭過鼻子。
黨組織教育我:“帶好孩子就是你目前的工作!”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但延安的經(jīng)濟條件十分困難,凡孩子喝的、吃的、穿的、戴的、玩的,都得憑我兩只手制出來。肩上還有生產(chǎn)任務,每天紡四兩羊毛線。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忘記讀書。時間呢?只能見縫插針,等孩子們次第入睡后,在小麻油燈下,浸無計劃地閱讀當時借到手的文、史方面心愛的書籍。
恩格斯在1851年6月致約瑟夫·魏德邁的信中說:“自學往往是空話,如果不是系統(tǒng)地鉆研,那就得不到任何重大成就?!边@完全正確,蜻蜓點水般的自學,怎能有所成就?
進城后,孩子們先后入學了。黨分配我在北京市教育局做中等學校視導員工作。當時,舊學校剛剛接收過來,教師隊伍沒有清理,學校秩序不好,中等教育方面除舊建新的任務相當重,我肩上壓著西城區(qū)西單到西四那一片九所完全中學的視導任務,自己深深感到缺乏專業(yè)知識,不能為局領導提出更多有關整頓學校、提高教學質量的意見。
另一種苦悶又縈繞著我:年過三十,無有專長,該怎么辦?最后,我下決心繼續(xù)上學,掌握一門專業(yè)。
下決心容易,但做起來并非易事。跟前三個孩子:十一歲、九歲、七歲,都在上小學,外加一攤子沉重的家務。自己患有肺結核,剛剛鈣化,更麻煩的是患著神經(jīng)衰弱癥,夜夜得吃安眠藥。
我應該感激我的母親(過瑛同志,她受株連,于1968年12月被林彪無辜殺害于南京第一監(jiān)獄,終年七十二歲)她鼓勵我考研究生。她答應幫我操持家務,保證三個外孫上好學,做好作業(yè)。
1953年秋,我順利地通過了入學考試,做了寄宿生,一周回家一次。
朱總司令知道我考上人民大學三年制的正規(guī)研究生,老人家笑得好爽朗,對我說:“當上研究生了,好事嘛!趁年輕,好好用功!你讀過抗大,四個月一期便畢業(yè)了,如今要堅持三冬三夏,有這決心嗎?”
“有!再難,咬咬牙,一定堅持三冬三夏。而且要爭取得個好成績,向老人家匯報?!?/p>
“趕上好時候了,你有福!‘學海無涯苦作舟,事在人為!”
陳云、董老、李富春、蔡暢、康克清……等老前輩,都鼓我的氣,希望我學好一門專業(yè),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但也有截然相反的“人”在。葉群絮絮叨叨對我說:“聽說你當了研究生了?畢業(yè)后考個副博士可不錯呀!只是要先睡三年硬板床,八個人擠一間寢室,兩層鋪、樓上樓下,還得吃三年大灶飯……。我知道有個長期在白區(qū)工作的女同志,去人民大學讀檔案系,吹吹打打進學校,隔兩個禮拜便打了退堂鼓,落個‘雞飛蛋打……這,這都是自找的麻煩!”江青也在我背后風言風語:“逞什么當年勇呀!三十幾歲了,半老不小的年紀,家里大男小女的……。過集體生活,上課、考試……得三年哪!真是不自量力!依我看不消三個月便得‘告老還鄉(xiāng)1”
班上的同學多半是從全國挑選來的,當屆畢業(yè)生中功課最好的黨、團員,有些是某些大學送到人民大學培養(yǎng)的文史哲各系有三年以上教齡的助教,少數(shù)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民大學某些系的黨總支書記或系主任。
要跟二十三、四歲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在一條跑道上起跑,剛開始確乎很累人。年輕人用五分的力,我得使出十分的勁。
蘇聯(lián)專家親自授課,不發(fā)講稿。專家大段大段地講著俄語,翻譯大段大段地讀著漢語譯稿,在我的腦子里一時要裝下十句以上的講稿,常常記了上半截,忘了下半截;前段沒記全,翻譯又在滔滔不斷地讀后一段了,我不得不在筆記本上留下若干空白。兩節(jié)課下來,確是頭昏眼花,肩酸指麻。
擺在面前的難題是:首先要攻下記好課堂筆記關。于是我用英文單詞、英文字母代替那長長的專門名詞,甚至使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符號,記錄專家的講稿。漸漸地筆記上的空白減少了。
當時規(guī)定要讀俄語,同班的大學畢業(yè)生,在大學時代早學了,我只學過英語、日語,而且丟置不用已十五年。俄語得從字母學起,每天記十幾個俄語單詞。年輕人無所謂,在我卻不容易。白天記得了,睡一夜,幾乎忘了一半。后用“循環(huán)記憶法”,臨睡前狠狠讀一刻鐘俄語單詞,這樣才記牢實了。
開頭可難哪!但一想起有“人”在等著看我“告老還鄉(xiāng)”、看我“雞飛蛋打”,我咬咬牙,自己對自己鼓氣:只能“過五關斬六將”,可不能“敗走麥城”!終于將一個個困難踩倒在腳下。
在第一學期結束前的一個周末,我騎自行車回家,在懷仁堂前停車坪上遇到朱總司令。我趕緊下車,向老人家問好??偹玖钗罩业能嚢颜f:“放學了?你那三個小娃子早到家了??茨銤M頭大汗,有二十多公里吧?……在家只一天,還帶著沉甸甸的書包?……騎車莫忙!別撞了,摔了……?!?/p>
想想入學前江青等的嘴臉,聽著總司令如此關切的言語,我鼻子一酸,淚潸潸地掉下來了。
“集體生活很有意思吧?三冬三夏時間不算短,要堅持到底!讀書,搞學問切忌‘淺嘗輒止!要有‘鍥而不舍的精神?!盾髯印駥W》篇說: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泵慨斢龅嚼щy,耳邊便響起總司令諄諄的教導。使我不敢稍有懈怠。
上課、自修、討論、測驗、考試……六個學期我堅持過來了。第二學期臨考前,動了一次手術,住院三周。指定的《資本論》某些章節(jié)來不及復習,匆忙上陣,影響了考試成績,政治經(jīng)濟學考了個“良”。其余各門功課期終考試,連同畢業(yè)論文都是“優(yōu)”。
我拿著印烙著金字的畢業(yè)證書和紫紅色厚紙封面的記分冊去見朱總司令,老人家戴上花鏡邊看邊說:“日子快啊!畢業(yè)了!成績可以嘛,但千萬不能驕傲!古話說:‘驕則滿,滿則損,學問有退而無進。咱們共產(chǎn)黨人是活到老,學到老,學無止境啊……。”
斯大林說:“一切決定于時間、地點、條件?!痹S多人下決心自學或由于興趣,或出于需要,但沒有一定的條件便辦不到。結了婚,有著大男小女的媽媽要自學,困難極多。首先要擺脫兒女的牽累,否則確是寸步難行。沒有結婚或雖已結婚尚無孩子的男女同志們,事情要簡單得多,問題在于有沒有決心。
歌德說:“失掉財富,你幾乎沒有喪失什么;失掉榮譽,你就丟失很多;失掉勇氣,你就失掉一切!”
面對全面開創(chuàng)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新局面的大好形勢,胡耀邦同志說:“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包括我們這些人,都面臨著一個重新學習的問題?!辈⑻栒倜咳俗x兩億字的書。這使我心情振奮,不可名狀。
如今我雖已發(fā)蒼蒼,視茫茫,齒牙零落,但是我是個科盲,有多少新的東西,我看不懂,聽不懂,仍需要我努力學習。
(摘自《祝您成才》198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