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曉明
“做一個合格的投遞員”
走進全國優(yōu)秀投遞員表彰大會會場,我仿佛置身于一個綠色的叢林。我在這叢林中流連忘返,決心采摘一片小小的綠葉。
我發(fā)現(xiàn)了她—哈爾濱市道里郵電支局的女投遞員劉福明。她是個28歲的姑娘,人平平常常,從不顯山露水的,相貌也普普通通,沒有什么惹眼的地方。當我在她面前掏出筆記本的時候,她慌了,“我不過是送了幾封信,我說啥呀?”
“說說你參加投遞工作的感受吧?!?/p>
她使勁咬著嘴唇,沉吟著,慢慢地開了口?!啊沂?0年當投遞員的。那時,我媽可不樂意了。她說,女孩子干這行可不是事,去跟領導說情,換個活吧。我說,全國的女投遞員不是我一個,人家能干,我咋不能!我媽嘀咕幾句,不吭聲了。
“我剛上段正趕上冬天。道路不熟,車又騎不好,我推著車瞎撞,才送了幾十戶,天就黑了。狹長的胡同里,連個人影也沒有。風吹著屋頂?shù)蔫F皮‘咣當咣當響,我嚇得直出冷汗。突然,冷不丁從哪旮兒竄出一只貓,我嚇得叫起來,騎上車就跑,一下撞在墻上摔倒了。一身泥和雪回到家里,真想跟媽訴苦。對著鏡子看見自己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又笑了:你都成了‘小師傅了,還這樣膽小,沒羞!
“這天,我來到安康街37號送信。有位老大娘站在信箱前,一動不動,雪花在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我問她咋不進屋,她流著淚說:‘我等你呢。兩個兒子在兵團,一個月沒來信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這位老大娘多象我媽呵。我哥哥姐姐去遠方,我媽也是天天嘮叨著,倚在門口等投遞員。兒行千里娘擔憂呵。
“我天天盼那位大娘的信。見了大娘,我總想躲開,好象我欠了她什么。我不愿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我埋怨起大娘的兒子來。你倆咋整的,不知你媽惦記嗎。你們寫吧,寫得再多我不嫌麻煩,一封封保證給你們送到,別讓你媽在雪地里等了。
“終于盼到了來信,我喜孜孜地把信交給大娘。大娘流著淚向我道謝。我痛快極了,象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干投遞可不能馬虎。一封信,牽著多少顆心呢。從那時起,我就下決心,做一個合格的投遞員……”
“媽,我再背一小會兒”
到哈爾濱的第三天,我來到劉福明的家—一間十多平米的小屋。她和父母、姐姐住在一起。
劉大娘60多歲了,身板還很硬朗。聽清我的來意,連連搖頭?!澳銏蟮浪?。她有啥能耐?”
我笑了。“怎么沒能耐?送件四百萬份無差錯,真不簡單,聽說她是‘活戶名簿,一千三百多戶,五千多人,大人小孩都叫得出名字?!?/p>
劉大娘打開話匣子,跟我數(shù)落起女兒的不是,責備的話語里透著矜夸?!八@人不巧,只會下苦功夫。要說也不易啊。有一天晚上,吃晚飯了還不見她回來。我一趟趟出去迎她。十點多鐘,她回來了,累得不想動彈。我問她為啥回來這么晚。她說:‘媽,我心里難過,別問了。
“女兒心里有難處,媽哪能不問呢。問了幾次,她說:‘今天下午,我去送一封信,上寫著:安定街3號王英收。找來找去,不見王英。最后在5號找著了。3號5號就差一個院,我跑了好多冤枉路。今后再碰上這樣的事,給人家誤了咋整?
“我催她吃飯,她說吃不下。一個人坐在那兒愣神,象是尋思什么。
“第二天休息,她擺弄了一天紙片子,又是寫,又是劃的。她說她要編一本戶名簿,把段區(qū)各家姓啥,干啥,幾口人都填在紙片上。這樣送信又快,又不出差。我說哪見過這樣送信的,簡直象派出所查戶口。她告訴我,這方法是向老勞模學來的。
“她把紙片發(fā)給各家,收回來以后又抄在大本子上,整天捧著本子著了魔似地念。她想把一大本人名都背下來!老天,誰腦袋里能盛那么些東西。她說能,只要肯下功夫。
“晚上十點多鐘,她還坐在桌前,唧唧噥噥的。我說快睡吧,明天一早還得上班呢。你不睡,全家人。還得睡哪。她跟我笑笑,拿著本子上廚房了?!畫專阆人?,我再背一小會兒。
“我實在扭不過她,自個睡了。一覺醒來,十二點了,廚房里還亮著燈呢。這時,突然停電了。我想,這下可好了,我看你還咋背。
“她輕輕推門進來,拉開抽屜扒拉了一陣,又回廚房了。廚房又亮起來。原來,她是來找手電的!
“我生氣了,催她快睡。她還是那句話,‘媽,我再背一小會。一小會兒,一小會兒,一直背到下兩點!這可不是一天兩天哪。這樣堅持了半年多。就為這,她得了好些獎狀呢。你看,都在那兒?!?/p>
我望著柜頂上一摞鏡框,笑著問:“為啥不掛起來?”
“我那倔閨女不讓唄。她說,咱家又不是鏡框鋪!”
“我也鼻子發(fā)酸,快哭出來啦”
劉福明從北京一回來就要上班。支局領導“勒令”她在家休息。我趕到她家,請她談談她是怎樣處理疑難信件的。聽說她參加工作以來,處理了幾百封“死信”,每一封都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哩。
她實在拗不過我,給我說了一個小故事。
“那是79年冬天,我送一封安和街4號崔恩榮收的信。一看信皮上的名字我就想,不對啊,安和街4號沒這個人啊。是不是搬走的老住戶呢?
“在我的段區(qū)打聽個遍,也沒這個人??雌饋?,這信非退不可了。我翻開背面一看,上寫著幾行字,‘投遞員同志,我們因故20多年沒聯(lián)系了。這里面裝了一封被退回的信。請幫我找到親友,不勝感激。我的心翻騰開了。人家20多年沒見面了,滿懷希望寫了封信,卻被冷冰冰一張‘查無此人的小條打了回去,換誰誰不傷心呵。我的心上象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晚上睡不著,我在竭力想像寄信人和收信人的模樣。我咋能想出來呢,他們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不知咋的,我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站在雪地里等信的大娘的身影。
“我利用星期天和休息時間,沿著帶安字的大街打聽崔恩榮。人們都是搖搖頭,重復地說著我最不愿聽的三個字:‘不知道。我站在路口,發(fā)了邪似地盯住來來往往的人流,真想大喊:‘崔恩榮同志,你在哪里,我這兒有你一封信呵!
“一個多月過去了,崔恩榮還是沒有下落。你看我多笨,為啥不上公安局打聽呢?我去了,戶籍警同志幫我找到了線索。他們提供了兩個崔恩榮。
“我決定先找近的這個。當晚,我騎上車,頂著風雪,來到共樂街29號。誰知這家根本不姓崔。我站在雪地里納悶:‘這是咋整的,是我記錯了?
“天又黑又冷。我的手腳都凍木了。風攪著雪粒子往臉上打,往脖子里灌。我橫下一條心,非找到崔恩榮不可。我從1號開始,挨門挨戶敲門打聽。一直問到94號,還是沒有。我兩腿發(fā)軟,感到有些絕望了。
“也巧,問到95號,出來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同志?!?,你找我?我就是崔恩榮。我不知咋的,舌頭象凍住了一樣,說話也結巴了:‘你,你的信……
“他疑惑地拆開信,一看,激動地搖著信喊:‘啊,我表哥平反了!20年前,他被打成特嫌,我們斷了聯(lián)系。這下可好了!同志,感謝你,在冬天里,你給我家?guī)砹舜禾斓南ⅲ?/p>
“他們全家人臉上掛著淚花,湊在一起讀信。老崔同志請我坐一會再走。我連客氣話都沒說,一扭頭跑了。我也鼻子發(fā)酸,快哭出來啦!”
“我們早盼著和記者嘮一嘮”
我來到劉福明的段區(qū),人們呼拉拉擁上來,立即把我包圍了。大伙說,“我們早盼著和記者嘮一嘮?!?/p>
這時,后面有人喊:“讓張大娘先說吧。她急壞了?!比巳豪飻D進個老太太,嘴唇哆嗦著,半天才說了一句話:“劉福明,我舉雙手贊成!”
大伙笑起來?!皬埓竽?,這不是選舉,舉啥手啊。讓你嘮嘮小劉的事跡呢?!薄靶ⅲ萌四摹睆埓竽镞煅手f不下去了。
大約中年女人最富于表達能力了。一位大嫂當仁不讓,充當了“代言人”?!拔姨娲蠡镎f吧。說漏了,你們補充。小劉可為我們遭老罪了。十多年了,不管風天,雨天,雪天,連一天班都沒誤過。人家責任心多強呵,送件四百萬份無差錯呢。自打她送我們這兒以來,我們訂報不出門,取包裹不出門,信沒丟過一封,報紙沒缺一個角。她每天要送一千多份信和報,一戶戶送到家,有時中午飯也顧不上吃……”
“說具體點,最好舉例……”我提示著。
“我舉個例子1”一個老工人說:“前年春節(jié),都年二十八了。晚上十點多,聽見敲門。一看,小劉托著郵包進來了。她臉凍得通紅,手指都伸不直了。我說,真難為你了,這么晚來給我送郵包,明天我自己去取多好。小劉說,這幾天郵局積壓了大量郵包,得排老長隊呢。我聽了感動得了不得。她為了我們方便,自個兒再遭罪也樂意?!?/p>
“我舉個例子!”一個扎著紅領巾的男孩說,“去年春節(jié),年三十晚上,五點多了,我們正在放鞭炮。突然看見劉姨推車進院了。我說,你咋還上班呢?她說,今晚電視節(jié)目可精彩了,我給你們送《電視節(jié)目報》來了。我說,這可耽誤你過年了。她笑笑說,我這不是在和你們一起過年嗎?”
“我也舉個例子!”剛才那位“代言人”顯然不甘寂寞?!叭ツ晗奶?,有一天下大雨,小劉送報來了。雨下得這么大,報紙卻一點沒濕。我開門一看,喲,小劉在外頭淋得精濕,雨衣脫下來包在郵件袋上哪!我想,人家為咱們遭罪,咱也不能含糊,我拿著雨傘沖出去,硬是塞到她手里……”
“她到底是誰的干閨女”
到了吃中午飯時間了,人家紛紛散去。張大娘還不肯走?!坝浾咄?,小劉的事我最清楚。她是我干閨女?!?/p>
旁邊一個小伙子正在自來水管邊淘米,不客氣地說:“別聽老太太瞎擺唬。小劉啥時成了她的干閨女?”
張大娘生氣了?!罢Φ?,我認干閨女還得通知你?”
“本來嘛,小劉是安和街12號胡大爺?shù)母砷|女。胡大爺沒有親生兒女,只是解放初收留了一個日本養(yǎng)子。前年,養(yǎng)子回國了,胡大爺傷心壞了。小劉送信到他家,經(jīng)常幫他干家務活,見胡大爺想兒子心切,就說:‘大爺別難過了,我就是您的閨女。這下老頭子可樂了,逢人就夸。”
張大娘急了:“小劉是我干閨女,千真萬確……”
“她到底是誰的干閨女?”我想,還得去問小劉。
下午,我去找劉福明。劉大娘說:“出去了。上她干爹那去了?!?/p>
“她干爹是不是姓胡?”
“同志,你鬧差了。她干爹姓孫,住在安吉街?!?/p>
“怎么又冒出個姓孫的干爹?”我真糊涂了。
“沒錯。孫大哥前些日子拄著拐杖來看我。唉,他八十多了,身邊無兒無女,也夠可憐的。他說,大妹子啊,你養(yǎng)的閨女真好啊。給我送信送包裹不說,下了班還替我挑水、劈柴、買菜,冬天來給我掃雪。我病了,還給我抓藥。大妹子不嫌棄,我就認她作干閨女?!?/p>
正說著,劉福明回來了。我問:“你去孫大爺家了?”
她擦著臉上的汗水,“不,我去王大娘家了?!?/p>
“怎么,你也是她的干閨女?”
她笑著點點頭?!巴醮竽镆舱媸恰偛爬∥业氖?,非要謝我。我說謝個啥勁呢。這是我應該做的。我琢磨著,我們整個社會是個大家庭,每個成員都應該互相幫助,相親相愛。長輩要愛護晚輩,晚輩也要孝敬長輩。要不然,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你斗我,我整你,那人生在世還有多大的意思!”
我站在路口沉吟著。真的,該用怎樣的詩句來贊美這位可親可敬的投遞員呢?
一道綠色從我眼前閃過……
綠色在大街、小巷、院落閃現(xiàn)著。孩子們喊著“劉姨”,歡呼雀躍,向那綠色跑去;老人看見綠色,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陽臺上,母親搖動著嬰兒的小手,向那綠色致意……
呵,綠色,你是春天的顏色;優(yōu)秀的女投遞員,你就是春天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