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光
讀過馬克思《資本論》的人,都熟悉他的一句名言:“在科學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勞苦沿著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達到光輝的頂點?!瘪R克思對于準備學習《資本論》的人的這個語重心長的囑咐,是在一八七二年三月十八日寫在《資本論》法文版序言里,專門對法國工人說的。
正當巴黎公社一周年的時候,馬克思對法國工人說這些話,并且在這前后積極籌備出版《資本論》第一卷法譯本,是有重大意義的。這個法譯本是馬克思生前親自修訂定稿的唯一的外文譯本,他當時寄希望于法國工人階級,盼望這一著作“更容易到達工人階級的手里”(法文版序)。他在親自校改《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時,并不以核對譯文為滿足,而是進行了大量修改,不僅文字比原來的德文版更通俗易懂,而且在理論上也有不少新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了馬克思研究的新成果。正如馬克思自己在法文版跋中所說,這個版本“在原本之外有獨立的科學價值”。
這個在馬克思主義文獻中素受注意的法譯本,已由馬列著作編譯局譯出,現(xiàn)在正在排印,將于一九八三年出版,作為對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的紀念。
艱難的出版過程
早在一八六二年,當《資本論》德文本還在寫作過程中,馬克思就曾給自己的朋友們寫信說,這本書一旦出版,就將譯成法文。馬克思還在同恩格斯等人的通信中,不斷地討論法文版《資本論》的翻譯出版問題和挑選譯者的問題。
為了法文版《資本論》,馬克思甚至考慮親自去巴黎。他在一八六九年三月二十日寫信給恩格斯說:“我打算加入英國國籍,為的是能夠安全地去巴黎。如果不去一趟,我的書的法文版永遠也出不成。我到那里去是完全必要的?!钡尤胗鴩囊笤獾搅司芙^。他之這樣重視法文版的工作,主要原因是想使法國工人擺脫蒲魯東主義的影響。尤其是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失敗后,馬克思更加感到在法國工人階級和革命人民中間傳播科學經(jīng)濟理論的迫切性。
對馬克思實現(xiàn)出版法文版愿望有很大幫助的,是他在一些同志和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合適的譯者和出版者。我們看馬克思的書信知道,馬克思經(jīng)常在為他的著作譯本的譯者生氣,因為他們不僅不懂馬克思的思想,甚至連語言也不過關(guān)。至于出版者,更難得有把出版馬克思著作不當作一件貿(mào)利的事來干的人。但是從馬克思的許多書信言論看,這次他是滿意的。
《資本論》法文版的譯者是約·魯瓦。馬克思曾經(jīng)希望勝任法譯本翻譯的人,應精通德法兩種語言,同時又要對《資本論》中的思想有所了解。魯瓦譯過費爾巴哈的《宗教、死、不朽》,德、法文都精通,態(tài)度又認真,馬克思看了他的譯文后,是滿意的。馬克思在法文版跋中表彰他“非常認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當然,即使這樣,馬克思還是對譯文作了很多校正,看來他嫌魯瓦譯得拘泥了些。
一八七二年二月十五日,馬克思同拉沙特爾正式簽訂了出版法文版《資本論》的合同。這位法國出版家拉沙特爾是個有心人,他在出版過程中極為認真負責。他勸馬克思用更通俗的語言寫作,因為法國工人的理論水平不象德國工人那樣高,希望書籍通俗些。他堅持法文版《資本論》要刊登馬克思的肖像,書后還要附上馬克思的簡歷,以擴大影響。他還在法文版的扉頁上采用了一幅古羅馬的萬神殿圖案,象征著《資本論》這部書是一座宏偉的大廈。
法文版分九輯出版,第一輯于一八七二年九月問世,最后一輯于一八七五年十一月發(fā)行,先后延續(xù)了三年半以上的時間。拖延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巴黎公社失敗后存在著極端不利的政治局面。這類革命書籍的出版不能登廣告,不許發(fā)介紹文章,商店的櫥窗也不陳列,處于幾乎無人知道的狀態(tài)。另外,作者、譯者、出版者、印刷廠又分散在不同的國家或地方,手稿和校樣往返一次就有幾千公里的路程,校樣有時要經(jīng)過四次校閱,這就需要很長的時間。最后一輯的譯文,馬克思于一八七五年一月就已校改完畢,但這時拉沙特爾出版社的管理權(quán)由于拉沙特爾被判刑并流亡國外而被法國政府交給了阿道夫·凱。凱這個人十分反動,他仇視馬克思的著作,不準付排最后一輯。當時的拉沙特爾出版社經(jīng)理韋努伊埃也已被解職,但他在去職前對凱施加壓力,說如果凱要禁止出版最后一輯,作者將訴諸法庭。最后,凱不得不表示,他作為法國人,將履行出版社同外國人簽訂的合同,但又借口資金不足而拖延了出版。
傳播和影響
法國政府起初打算禁止法文版《資本論》的出版,但是經(jīng)過考慮后,決定不予干涉,因為它愚蠢地認為,這本書是德國的形而上學,法國人看不懂,書不會有銷路,出版商一定會賠本。但是正如拉法格在《駁對卡爾·馬克思的批評》一文中所說的,“這部著作悄悄地傳播著,而且使所有的人感到驚奇的是,終于有一天人們聽到了法國社會主義者用馬克思的名義來宣誓,把自己稱作馬克思主義者,同時可以看到,馬克思的‘令人不解的理論是如何吸引著工人群眾的”。盡管迫于當時的政治形勢,法國的報刊不敢登消息,但羅曼語各國(比利時、瑞士等國)的進步報刊卻做出了熱烈的反響。比利時《自由報》在第一輯出版后寫道:“甚至這一著作刊出四十頁,人們也不能保持沉默”。瑞士日內(nèi)瓦出版的共產(chǎn)國際的報刊《平等報》也熱情地報導了前幾分冊的出版,報紙寫道:“我們非常高興地通知大家,論資本和勞動的不朽的政治經(jīng)濟學著作,已經(jīng)譯成法文版?!睙o政府主義者的機關(guān)報《群眾科學》在一八七三年還發(fā)表了論工作日那一章的片斷。在德國,《人民國家報》刊登了狄慈根翻譯的法文版的跋。狄慈根在前面還加上了簡短的說明,指出雖然法國政府設置了重重障礙,但法文版還是在巴黎公社失敗后的惡劣環(huán)境下出版了。他希望這本書也會給法國社會主義者指出方向。
為了宣傳和加快傳播法文版《資本論》,馬克思把出版社根據(jù)合同贈送給著者的一百冊樣書,分贈給世界各國的工人運動的活動家。從一些回信可以看出,人們把這些書傳來傳去,不但自己閱讀,而且還設法在報刊上刊登摘錄,有的人還利用這些書的內(nèi)容在工人當中進行政治經(jīng)濟學的演說,在宣傳馬克思的革命理論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正如狄慈根在他致馬克思的信中所指出的那樣,隨著法文版《資本論》的出版,馬克思的理論“占領了國際舞臺”。
馬克思的校改
馬克思對法文版所作的校改,當恩格斯在準備英文版和后來的德文第四版時,吸收了一些。但是現(xiàn)在全世界通行的德文第四版(現(xiàn)行中文版《資本論》就是根據(jù)它翻譯的)并沒有全部吸收法文版的修改,法文版仍然具有獨立的科學價值。法文版與德文第四版之間的不同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篇章結(jié)構(gòu)不同。德文版是七篇二十五章,法文版是八篇三十三章。
二、法文版中仍然有許多理論上的補充和修改,特別是商品和貨幣部分、資本積累部分。
三、法文版中相當數(shù)量的修改是屬于通俗化性質(zhì)的。這些和德文版的論述不同的地方,同樣值得和德文版對照地加以研究。
四、法文版中還補加了德文版中所沒有的一些注釋、材料等等,這些同樣是馬克思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chǎn),有助于我們理解和掌握這一偉大著作。
為了說明法文版《資本論》的獨立的科學價值,在這里我們稍微列舉一些理論上的改動。
馬克思在第一章第四節(jié)“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中設想了一個“自由人聯(lián)合體”,其特點是生產(chǎn)資料公有,按勞分配,“并且自覺地把他們許多個人勞動力當作一個社會勞動力來使用”(《全集》第二十三卷95頁)。法文版把“自覺地”改為“并且按照事先商定的計劃”。這樣就明確地提出了馬克思所設想的這個“自由人聯(lián)合體”的另一個特點:實行計劃經(jīng)濟。
同一節(jié)中還有一處關(guān)于古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修改。這一修改引起了國外學術(shù)界的注意,也存在著不同的理解。自從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序言中提出“……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的生產(chǎn)方式可以看作是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演進的幾個時代”(《全集》第十三卷9頁)以來,人們一直在探討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究竟是什么樣的社會。在德文版《資本論》中關(guān)于這個問題是這樣說的:“在古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等等生產(chǎn)方式下……”(《全集》第二十三卷96頁)法文版此處改為“在古亞細亞的,一般說來古代世界的生產(chǎn)方式下……”。這兩段話中的“古希臘羅馬”和“古代世界”在原文中是一個詞,只是譯法不同。修改之處是法文版在“古代世界”前面加了“一般說來”,后面又取消了“等等”字樣。蘇聯(lián)的馬雷什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馬克思把古亞細亞的生產(chǎn)方式包括進了整個古代世界,是古代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取消了“等等”這樣的猜測性字眼,就是肯定了古代社會中商品是例外現(xiàn)象,因此,古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和古代的生產(chǎn)方式本質(zhì)上是一個表現(xiàn)形式。而日本的林直道則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認為“古代世界”后面取消了“等等”,這句話就變成了并列的兩類生產(chǎn)方式。再聯(lián)系到后面緊接著這句話的論述,它們“或者以個人尚未成熟為基礎”,指的就是古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從而古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是一種原始共同體;而“或者是以專制制度和奴隸制度的條件為基礎”,指的則是以古代世界為代表的各種生產(chǎn)方式,即專制制度和奴隸制度。
法文版《資本論》關(guān)于重農(nóng)主義的評價是值得研究者注意的。在德文版的第二十二章第二節(jié)的最后,馬克思指出:“重農(nóng)學派最大的功勞,就在于他們在自己的《經(jīng)濟表》中,首次試圖對通過流通表現(xiàn)出來的年生產(chǎn)的形式畫出一幅圖畫”。法文版在這里緊接著加了一句:“他們的論述在許多方面比他們的繼承者更接近于真理”。在《資本論》第一章《商品拜物教》一節(jié)的最后談到重農(nóng)主義的幻覺時,法文版是這樣說的:“最后,在許多方面非常卓越的重農(nóng)學派,不也是以為地租不是從人那里取走的貢賦,相反,是自然本身給予所有者的禮物嗎?”馬克思既高度評價了重農(nóng)學派,又指出了重農(nóng)主義幻覺的具體內(nèi)容。一八七七年三月七日,馬克思在給恩格斯的信中稱重農(nóng)學派為“資本和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最早有系統(tǒng)的(不象配第等只是偶然的)解釋者。”(《全集》第三十四卷41頁)并指出,法文版《資本論》中對重農(nóng)學派的評價比德文版好,因為德文版中只是“一帶而過”。
德文版《資本論》直接提到蒲魯東的地方有七處。法文版中有幾處刪掉了蒲魯東的名字。有的人由此認為,這樣的改動“對于理解馬克思對蒲魯東及其學派的態(tài)度,具有一定的意義”。言外之意,似乎馬克思改變了對蒲魯東的態(tài)度。持這種意見的人忽視了一個事實,即馬克思在法文版中又恢復了《共產(chǎn)黨宣言》中對蒲魯東社會主義的提法,原來稱他們?yōu)樾≠Y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現(xiàn)在改稱成“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例如,《資本論》中文版第一卷第105頁的一個注中說:“依此我們可以判斷小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的滑頭了。小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既想使商品生產(chǎn)永恒化,又想廢除貨幣和商品的對立,就是說廢除貨幣本身……”。法文版把這段話改為“依此我們可以評價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資產(chǎn)階級想使商品生產(chǎn)永恒化……”。另外,馬克思在同上書第84頁的一個注中說:“……對于把商品生產(chǎn)看作人類自由和個人獨立的頂峰的小資產(chǎn)者來說,去掉與這種形式相聯(lián)系的缺點,特別是去掉商品的不能直接交換的性質(zhì),那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并且指出,這是蒲魯東社會主義對這種庸俗空想的描繪。這個注在法文版中改為:“商品的這種不能直接交換的性質(zhì),是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家看作人類自由和個人獨立的頂峰的現(xiàn)實生產(chǎn)形式的主要缺點之一……”。這些改動表明,對蒲魯東主義究竟是小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還是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的評價有了改變,這個問題是值得注意的。
從以上幾個例子可以看到,法文版《資本論》不僅更通俗易懂了,而且也包含著許多新的理論論述。
法文版《資本論》出版到現(xiàn)在已有一百多年了。在這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國外出版了好幾個不同的《資本論》法文版本,有了日文版,也出現(xiàn)了一些研究法文版《資本論》的專著。我們相信,無論是對于學術(shù)界的研究工作者還是對廣大讀者來說,法文版《資本論》的中譯本的出版都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