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一)我和弟弟站在過道里,給剛洗好的床單擰水。我倆朝反方向擰?
著,擰下的水嘩嘩地流向廚房的泄水孔。
似乎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有機會同弟弟談談心。
“昨天報上那篇同‘四人幫斗爭的青年英雄的報道,”我對他說,“你真該看看。”
弟弟淡然一笑:“我眇了幾眼。沒什么大意思?!?/p>
我雙腕不由停止了動作。我的耐性到了盡頭。我瞪著他,氣憤地說:“什么都不能打動你!你還有沒有心肝?!”
弟弟走過來,把他手里的床單頭同我手里的床單頭并到一起,又從我手中取走床單,一邊朝陽臺走,一邊和和氣氣地對我說:“我的心在胸膛里,肝在肚子里。我尊敬他,可我并不佩服他。他太認真了,結(jié)果鬧到蹲監(jiān)獄。其實有什么用處呢?”他的聲音越來越遠,開始傳來抖動床單的聲音,他要晾床單了。
我知道,他的耐性也到了盡頭。如果我追上去同他爭辯,他將并不應戰(zhàn),而是嘴角上掛著微笑,彬彬有禮地聲明他還有“急事”待辦,然后便徑直離去。
我重重嘆了口氣,回到我們那個中單元的大屋里。
(二)
大屋的北墻,上掛著一張八寸的“全家?!保喊职?、媽媽坐在前面,我和弟弟斜錯著站在后面。大屋的五斗櫥上,立著另一張六寸的合影:媽媽坐在當中,我和弟弟坐在兩旁。爸爸呢?
在林彪、“四人幫”卷起的惡浪里,爸爸先是被當作“黑幫”揪出來,后來算是“走資派”;再后來我們?nèi)译S他到了干校,眼看快解放了,不知怎么搞的又成了“假黨員”;后來雖然終于恢復了組織生活,卻又成了干校的“老學員”。直到一九七五年春天,他才被召進城里,我們也才住進這幢宿舍樓——他被重新任命為局長。但是,秋天一過,大字報又刷到了我們單元的門上,爸爸增添了一個新的頭銜:“復辟派”。然后是有一天下班他沒回家,然后是通知我們到醫(yī)院去,然后……爸爸的單人放大照掛在了雙人床邊的墻上,圍上了粗粗的黑框……
我拿起五斗櫥上的三人合影,端詳著弟弟的眼神。啊,是從哪一天起,弟弟雙眼里開始呈現(xiàn)了這么一種冷漠的光?我走到北墻前,同六五年拍的那張“全家?!睂Ρ戎?。那時候弟弟剛滿十歲,還沒上到三年級。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象兩朵五月的雛菊,滿蓄著稚氣與歡樂……
亮晶晶的光彩……它是怎么熄滅的呢?我苦苦地思索著:是從江青煽動“文攻武衛(wèi)”開始?是林彪自我爆炸以后?……反正,自從插隊落戶回來、進廠出師以后,弟弟那種滿不在乎的勁頭就變本加厲了。媽媽嘗試過很多次:同他促膝談心,指出他滋生了一種很危險的情緒;又舉我為例:經(jīng)歷過更多的波折,現(xiàn)在當了中學教員,如何認真、樂觀地工作……弟弟低頭聽著,偶爾也“嗯”一聲,點下頭,以取得媽媽釋然??墒潞髤s依然故我!有時,我也狠狠地數(shù)落他。他卻
并不反駁,只是冷冷地抱著吉他,隨手撥出一組琶音,令我心碎地說:“算了算了。爸爸、媽媽、你,吃虧就在什么事情都太認真……”
……不錯,弟弟也偶爾迸現(xiàn)過認真的火花。特別是一九七六年十月八號,那個晚霞如火的傍晚,媽媽帶回了“四人幫”倒臺的消息。弟弟馬上翻出兩張紅綠紙,裁出了許多三角旗,命令我?guī)退灰缓铰槔K上。然后,他就踩著兩層椅凳,在我們單元的兩間屋里,掛起了對角交叉的彩旗……但是,幾個月過去,他竟又復歸于冷漠!為什么?為什么呢?
記得那次:媽媽去爸爸他們單位,要求澄清“批鄧”時給爸爸定下的罪名,要求補開追悼會;先是得到了“當時批鄧沒有錯”的回答,后是被告知“不要糾纏歷史老賬”。媽媽和我并不灰心,相信問題定能解決,弟弟聽后卻顫動著牙筋,眼里褪去了一層光焰……
記得那天:弟弟他們廠里披紅掛綠,鞭炮“噼噼啪啪”地響,再次被評為大慶式企業(yè);慶祝大會沒完,弟弟就溜回家來了。還帶來好幾個毛頭小伙,先是就著啤酒聊大天,然后就伴著吉他,悶聲悶氣地哼上了歌……
現(xiàn)在,憶起那憂郁的旋律,我的心還陣陣發(fā)緊。弟弟啊,你心靈中的青春火焰,真的就這樣熄滅了嗎?
(三)
門“砰”地一聲響,顯然,弟弟又出去活動了。這天是星期日,我休息,他上夜班。洗完床單,他本該抓緊時間睡覺,可是,瞧,這不,他又走了。去哪兒?找誰?我統(tǒng)統(tǒng)不清楚。問多了,他會不耐煩地皺起眉頭說:“你放心。難道我會去溜門撬鎖?”這當然不會,可是我心里卻更加難過。倘若他真的當了小流氓,我也許反而不至于難過到這種地步……
媽媽出差去了。他們那個出口公司真是忙得出奇,她一年到頭不知要出多少回差。媽媽出差的時候,幾乎成了慣例,我就到媽媽的雙人床上去睡;而弟弟,便獨占了那間我倆的居室,我的床鋪則成了他攤放雜物的地方:撂著吉他琴弦——壞了的和沒用過的;一些不知哪兒借來的西洋古典音樂唱片;一疊包括《柏拉圖文藝對話集》和《籃球基本技術圖解》在內(nèi)的開本不等、新舊不一、交錯雜陳的書籍……
我坐在大屋的書桌前,批改著帶回家的學生作業(yè),好不容易才把弟弟忘記。 “篤、篤、篤”,有人敲門。我去開了門,是個同弟弟差不多大的姑娘:運動頭,粗黑的眉毛,很有神彩的一對眼睛,厚厚的嘴唇。
“我找彭曉雷?!?/p>
“他不在家?!?/p>
“我等他?!辈坏任易?,她就主動進來了。她很熟練地進到弟弟的屋里(一定是我不在家時,弟弟帶她一塊來過),把手里的“痰盂包”撂到曾經(jīng)是我的床鋪,現(xiàn)在是弟弟的雜貨攤上,轉(zhuǎn)身坦然地自我介紹說:“我叫朱瑞芹,跟曉雷同廠。我是天車工。”
“你好……”我該怎么對待她呢?“你坐吧,不過,我弟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她沒有坐。真是“賓至如歸”:她端起桌上已經(jīng)空了的水果盤,彎腰從“痰孟包”里一把一把地抓出了一滿盤櫻桃;然后,很自然地端著盤子進了廚房,在自來水管下沖洗起來。
洗好櫻桃,她回到弟弟屋里,把盤子擱到桌上,打個手勢對我說:“你吃吧。我喜歡櫻桃,又好看,又好吃。”隨即落座在弟弟常坐的那把折疊椅上,邊撿起個殷紅鮮亮的櫻桃放進嘴里,邊大大方方地望著我,點點頭說:“你坐呀。”仿佛我倒是個客人。
我倚著門框,雙手抱在胸前,望定了她。她就是朱瑞芹。我回憶起來,弟弟有一次提起過她。弟弟是難得同我談論廠里的領導和同事的,但是,有一次卻用興奮的語調(diào),足足跟我談了二十分鐘朱瑞斤。
“你就是朱瑞芹?”
“對。草斤芹,不是鋼琴提琴的琴。?
“啊。你在農(nóng)村插隊那陣,有一回,隊長突然撂挑子不干了?”
“不是突然。他早就說過他不想干?!?/p>
“于是,你就去敲響了上工鐘,于是隊里的人就都來集合了?”
“隊長也來了?!?/p>
“你理也不理隊長,就分派活兒。當時正是大秋忙季,勞力居然都按你的分派,下地干活去了?”
“我派隊長去耪地,他沒動彈?!?/p>
“后來他回家去跟孩子發(fā)火,還喝了半斤白干?”
“那管什么用?當晚記工分的時候,我告訴記工員,他那天沒分!”
“后來公社表揚你,要把你樹成‘扎根典型?”
“可我并不打算一輩子扎在農(nóng)村。工廠去要人,我立刻找到公社書記,告訴他:嘿!你可得把我分到工廠去,因為我更喜歡當個工人!”
“你在工廠里開天車,從沒出過事故??墒怯幸换兀瑓s猛挨了一頓擼?!”
“你知道?”
“知道。你們廠汪彥斌犯了案,進了拘留所。你平時不怎么跟他來往,卻冒充他妹妹跑去探監(jiān)……”
“我就想看看監(jiān)獄什么樣。我什么都想知道一下。我不過就是這么個意思?!?/p>
“可是廠領導不能理解你。他們差點開全廠團員大會,給你來個專場?”
“沒批判成。因為忽然‘批鄧成了‘一切的中心?!?/p>
我倆停止了對話,默默地對望著。我和他們只差五、六歲,為什么我們之間竟有了這么多的差別?我要努力去理解他們,然后才好開導他們。
“我也知道你的情況,”她開口說,“六年前,你拿著舊底片到照相館印像片,你拿去了十一張,結(jié)果照相館只給印四張。因為那七張上有少先隊中隊旗——當中缺塊三角形;有教室里的‘知識角;有新年晚會上的‘動腦筋爺爺……”
““他們說這些屬于‘四舊,有規(guī)定不能印……”
“你回到家就咬著嘴唇哭了?那時候你已經(jīng)二十歲,卻哭得象個小孩一樣!”
“準是弟弟講給你聽的。后來,弟弟找到他的朋友,在家里給我放大了出來……”
“你們心里有數(shù)不清的這號照片。你們什么都知道。”她頓了頓,低下頭雙手抱住膝蓋,“可我們什么都記不清,所以相信了‘砸爛十七年的道理……”
“你不要象曉雷那樣,”我忽然感到她是可信賴的,便誠懇地對她說,“你勸勸他?!娜藥鸵呀?jīng)倒了,‘徹底砸爛的道理該扔進垃圾箱了。你要勸他振作起來!”
“不容易?!彼J認真真地告訴我,“心上的火苗兒熄了,再燃起來比什么都難。我比他強不了多少……可是,我一定努力試試。”
正在這時,弟弟回來了。
(四)
沒多久,媽媽出差回來了??蛇€沒來得及過問弟弟的事,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務。這次是出國,要整整三個月。臨走前,媽媽專門騰出個上午,要同弟弟好好談談??梢恢钡鹊椒侨ペs飛機不可了,上夜班的弟弟也沒回來。媽媽心里著急,下樓時千叮嚀萬囑咐地對我說:“別人家是長兄如父,你還要添個‘如母——曉雷托付給你了,你可得讓我放心……”
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弟弟從外頭回來,我走過去呲他,他卻無動于衷地鉆進廚房去找吃的;我忍不住拉了他衣襟一下,竟被他“客氣”地拂開了……啊,弟弟!記得爸爸被打成“黑幫”時,我倆隨著去干校。那時你總跟在我身后,拖著我的衣角;我只顧用全部身心去體驗和理解眼前的急風暴雨,多次拂開了你的手……弟弟??!昔日你需要我?guī)椭鷷r,我忽略了你。而今天當我要幫助你時,你卻又冷淡了我……
正當我對弟弟幾乎絕望的時候,有一天,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情況。
那天弟弟下了中班,回來稍微吃了一點東西,便一頭鉆進“自己的”屋子去了。沒有吉他的聲音,沒有唱片的聲音。我裝著找一件什么東西的樣子,進去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他也并沒有讀什么書,只是仰躺在床鋪上,雙手枕在腦后,雙腳交迭,望著天花板發(fā)愣。
我的弟弟,我的親弟弟!我們一直生活在一個屋頂下,可是,此刻我卻一點也不了解他。他在想什么?他仍然在覺得什么都是“沒意思”,還是多多少少發(fā)現(xiàn)了一點有意思的因素?
這時候有人敲門。弟弟姿式?jīng)]變,但從那眼珠的移動中,我看出他有點兒納悶。好一陣沒有人來找過他了,那些時常來同他彈吉他、喝啤酒、聽唱片的小伙子好久沒來了,朱瑞芹也好久沒露面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個比我矮半頭的老頭。顯然他敲錯了門:我不認識他,弟弟也不會有這么個朋友。
可是,他卻開口說:“果然是這兒。你是彭曉風吧?你們哥倆長得一個模樣?!?/p>
我把他讓了進來。
“曉雷在哪兒?”
我把他領進了弟弟的房間。
弟弟照舊躺著,姿式居然仍舊不變。不過,眼睛卻盯著不速之客,閃出詫異、猜測、拒絕的光芒。
我生氣了:“曉雷,滾起來!太沒禮貌了!”
畢竟來的是個長輩,而且身體那么單薄。
弟弟坐了起來。
來人自己坐到折疊椅上,環(huán)顧了一下整個房間,然后望望弟弟,再望望我,不慌不忙地問:“那么說,你們的母親還得一個月才回得來羅。你們哥倆還是各居一屋,‘互不干涉內(nèi)政?”
弟弟忽然“嘿嘿”一笑,挑戰(zhàn)似地說:“盧書記,我全懂。以往新來的一把手,也都是這么開始工作的:穿上工作服到車間干半天活啦,騎著自行車到職工家問寒問暖啦……可不出兩個月,瞧吧,他們就鉆進辦公室,開起扯皮的馬拉松會來了。再也難見著!”
我這才知道,來的是弟弟他們廠的新書記。我真希望這位書記能改變弟弟的精神面貌。他能夠嗎?
弟弟繼續(xù)“先發(fā)制人”:“我知道,您是從朱瑞芹那兒打聽出我們家情況的。盧書記,您希望我怎么樣?您指示吧,我聽著……”他特別把“書記”、“您”這樣的字眼強調(diào)出來。太不象話了!我忍不住要開口喝住他,可是盧書記卻朝我微微擺了擺手。
盧書記掏出香煙,開始講話。我本以為他會這樣開頭:“別叫我盧書記,叫我老盧吧……”誰知他并沒這樣,而是單刀直入地望定弟弟問:“今天朱瑞芹在二車間撕產(chǎn)值表的事,你聽說啦?”
“我對這號事不感興趣。”弟弟傲慢地回答,“我為朱瑞芹遺憾。她越來越成‘紅塵中的人了。其實何必爭那份氣?……你們打算拿她怎么辦?全廠通報批評?組織‘小評論圍剿?‘作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原諒初犯,下不為例?……”
盧書記兩眼里閃著矍鑠的光芒,似乎他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到瞳人里去了:“朱瑞芹做得對呀!廠黨委研究了,明天要在全廠大會上表揚她呢。你怎么估計她會挨整呢?難道你真認為她錯了,該挨整?”
弟弟的身子明顯地一震。顯然,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來廠后,調(diào)查研究了一個多月,找了好多人,就沒顧上找你……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新黨委的意見統(tǒng)一了,咱們廠要整頓!以往頂著‘大慶式企業(yè)的牌兒,說白了,是個假典型!二車間的問題很嚴重,幾乎月月謊報產(chǎn)值,把這個月頭五天的愣安到上個月去。朱瑞芹他們敢于揭這個矛盾,好得很嘛!”
“其實,這是禿腦殼上的虱子,無所謂揭不揭?!钡艿荛_始激動起來,“可是這些年大家都不當回事兒,作假成了家常便飯:說假話,報假產(chǎn)值,表假態(tài),搞假挑戰(zhàn)、假應戰(zhàn)……工廠里的語錄牌一遍遍地漆得油光锃亮,進口設備卻撂在車間外頭,任憑風吹雨淋也不抓緊安裝。動不動就來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其實誰心里不清楚?全是‘樣子貨!……”
“于是,你也就假裝不知道這些個事,心平氣和地在‘紅塵外頭過日子?”
“那怎么著?你瞧著吧!”弟弟梗著脖子犟嘴,“作假這條在咱們廠扎下根了!你支持個朱瑞芹頂啥用?。奎h委里那些個人,都是真心跟你走的?政工組里那些個編假材料的人,都能轉(zhuǎn)過彎來聽你的?……你呀,頂多能起這么個作用,讓作假的幅度稍微小一點兒……其實那又有什么意思?歸里包齊還不是假、假、假!”
弟弟的態(tài)度簡直可惡。可是我對他們廠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所以一時也無法插嘴。
我和弟弟都望著盧書記,等待他回答。他卻不慌不忙地從兜里掏出打火機來,打火點煙。咔嗒、咔嗒、咔嗒……連續(xù)打了七、八下,只見火星迸,不見火苗起。我連忙從桌上取來火柴,要擦燃一根幫他點煙。他搖搖頭表示拒絕,繼續(xù)固執(zhí)地咔嗒、咔嗒地打著。終于,當我在心里數(shù)至第十二下時,火苗騰起了。盧書記且不忙點煙,舉起飄動著藍色火苗的打火機,意味深長地望著弟弟說:“你那個看法,我認為有點片面。不過,你反對作假,這點咱倆一致。你看這打火機,我剛買了半拉月,就這么糟心。林彪、‘四人幫給咱們造成的禍害,非收拾干凈不可!不能再讓跟這號打火機一般的產(chǎn)品上市。不管阻力多大,也得堅決推倒假的,來真格的!……曉雷呀,黨委決心從實事求是起步,靠全廠職工,匯成一股心勁,掃蕩林彪、‘四人幫那套弄虛作假的風氣。你怎么辦?光是在一旁對‘假、假、假生悶氣,還是跟大伙一塊參加戰(zhàn)斗哇?”說到這兒,盧書記才把煙點燃,關上打火機,徐徐地吸了口煙。
“當然是參加戰(zhàn)斗!”見弟弟不吱聲,我忍不住替他回答。
可是弟弟嘴角顫動著,沉默了一會兒,卻突然轉(zhuǎn)移話題說:“盧書記,我十一年前就見過您!”
盧書記眉頭一跳:“十一年前?那時候你才多大點兒?在哪兒見過我?”
弟弟說:“頭回是在校會上。那時候您到我們學校來,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p>
“我講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講得真沖。聽完了,別提我多崇拜您。那時我覺得您很高大,您的形象在我心目里,意味著具體的、生動的概念:革命前輩,艱苦創(chuàng)業(yè),優(yōu)良傳統(tǒng),學習榜樣……可過了兩個月,我又看見了您……”
“過了兩個月?”
“對。一九六六年夏天。我跑到大學操場上去看熱鬧,斗走資派。押出來一串,里頭就有您。戴著高帽子,掛著黑牌子,被撅著……”
“你怎么想呢?”
“我還小,不大會想。我只覺得,好象一個什么美好的東西,突然給打碎了。后來,我爸也給揪了出
來,這號場面見多了,也就漸漸習慣起來?!搅松现袑W時,我就積極起來了。我覺得革命嘛,就是小的反老的,群眾反領導,越左越好……林彪摔死以后,我才覺著自己突然長大了,開始有了點成形的想法。我覺得沒什么神圣的東西,沒什么真格的。后來我又聽到一些關于江青他們的事,心就更涼了。原來這么回事兒!江青他們把你和爸爸這樣的人說成是鬼,說你們搞‘物質(zhì)刺激,散布封、資、修毒素;可我有個表姐在‘樣板團,那兒搞特殊化,比‘十七年還‘十七年!她跟著江青看過幾次‘內(nèi)部電影,那是連封、資、修國家的正統(tǒng)派也不要看的骯臟貨……哈哈,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看破了……”
“呵!……咱們廠里那些看破‘紅塵的小伙子,常到你這兒來聚聚吧?”
“可不。有的跟我一樣,當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的老子確實有問題,屬于‘狗崽子;有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工人,可沒有后門可走,盡碰釘子……我們不是同一個時候看破的,有的早點,有的晚點……”
我聽著,心頭微微發(fā)顫,忍不住地說:“可現(xiàn)在一提起這些,還有人就說這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呢!”
“是呵!為什么打倒‘四人幫這么久了,還有人覺得,否定這些個傷透了好人心的東西,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盧書記把眼光轉(zhuǎn)向我們,聲調(diào)激憤起來:“什么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設想、所努力去實踐的文化大革命?是武斗?是人身侮辱?是徹底砸爛?是弄虛作假?是提倡形而上學?是推廣‘血統(tǒng)論?是實行‘株連九族?是提倡‘走后門?……不!這些烏七八糟的玩藝,全是林彪、‘四人幫搞的!毛主席的意圖,是要發(fā)動億萬群眾來消除隱患,使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能在老一輩革命家百年之后順正道奔,走向繁榮富強!曉雷他們本當血氣方剛,傷成了這號模樣,是林彪、‘四人幫的罪過!……”
我抬起眼睛,我發(fā)現(xiàn),弟弟的臉上,呈現(xiàn)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愕表情……
盧書記約定以后再找弟弟細談,便告辭了。
弟弟是從來不送客下樓的,這回卻破了例。
盧書記走得很慢,原來他腿腳不大靈便。下了樓,我們發(fā)現(xiàn)他不是騎車來的,廠里的小吉普在等著他。
吉普車開走了。弟弟的眼里,閃動著多時不見的、火花般的光芒。忽然,他轉(zhuǎn)臉望著我,從嘴里進出一句話來:“他說真話!”
(五)
可是,這一晚過去后,弟弟似乎也沒多大變化。
過了半個多月,有一天,弟弟下了中班,褲兜里揣著瓶金獎白蘭地,面色沮喪地回到家里。他用眼光阻止住我的詢問與勸說,一個人呆在他那間屋里,一邊喝著酒,一邊打開電唱機,聽著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喝了不到半瓶酒,又關掉電唱機,神色平靜地走過來關照我,說他要出去一趟;倘若有人來找,一定要告訴來人:他得很晚才能回來,不必在這里等他。
弟弟走后半小時,朱瑞芹就來了。
“曉雷要很晚才回來?!蔽腋嬖V她。
“那不一定,”她很有把握地說,一邊走進屋來,“我等他到八點半?!?/p>
“廠里有新情況嗎?”我跟著她走進弟弟屋里。她依然是“賓至如歸”,熟練地為自己倒了杯開水,坐到折疊椅上,喝了幾口,才抬頭回答我說:“有。上個月的產(chǎn)值統(tǒng)計出來了,比老盧來之前的月產(chǎn)值低?!?/p>
“我不吃驚。原來的產(chǎn)值數(shù)字是假造的嘛?!?/p>
“不是說比那個數(shù)字低。刨去了假造的那部分,也還是低——雖然僅僅低了百分之零點三?!?/p>
“那是為什么呢?”
“因為質(zhì)量上卡得緊了唄。副品按副品的價值算,不是正品、副品混著一塊算?!?/p>
“啊,明白了。這回要是也把副品當成正品,按原來的辦法算,那就比上個月多,對嗎?”
“對,那就要多出百分之一點七?!?/p>
“嘿,這不就是進步嗎?我不明白,為什么曉雷今天又飄到了‘紅塵之外?瞧,他喝了那么多酒!”
朱瑞芹拿起那半瓶酒,對著日光燈,仿佛在欣賞白蘭地的顏色。想了想,她就往酒杯里倒了半杯酒,端起來要喝。
“怎么,你也要飄到‘紅塵之外去嗎?”
“不,外頭陰天,我有點冷,喝口酒暖和暖和?!彼雀删疲瑢ξ倚χ央p眉一揚,“老盧是塊吸鐵石,他吸著我,讓我牢牢地留在了‘紅塵里?!?/p>
“他要能牢牢地吸住曉雷,該有多好?。 ?/p>
正說著,聽見門響,竟是老盧和弟弟一塊進來了。
我和朱瑞芹都很高興。朱瑞芹比我還熱情,她知道我們的茶葉罐在那兒,熟練地為老盧沏著茶。
不知道老盧和弟弟是怎么遇上的,反正進了屋,他倆只顧繼續(xù)著路上的談話。
“……我不明白,”弟弟固執(zhí)地問,“你為什么這么賣勁?下頭有人斜眼瞧你,給你吃阻力;上頭也未必都支持你,指不定哪天,又會有人說你是修正主義回潮!……·你戴過高帽子,掛過黑牌子,住過監(jiān)獄,挨過毒打,人格受過侮辱;老婆跟你離了婚,女兒當年為了跟你劃清界限,連名帶姓都改掉了!你原來是局級干部,現(xiàn)在到廠里當個一把手,明明是降了級;你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你還有多少年頭好活?……”
我忍不住喝住弟弟:“曉雷!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弟弟偏提高嗓門,睜大眼睛望著老盧,激動得脖子上的筋直蹦:“你為什么還干得這么起勁?究竟是什么東西支撐著你?什么?!”
我和朱瑞芹都把目光集注到老盧身上。我的心通通跳著:弟弟真混,老盧可別讓他氣得心臟病發(fā)作……
好一陣,老盧的嘴緊緊地抿著,嘴角下彎,呈現(xiàn)出一種剛毅的神情;他的雙眼在滋出的濃眉下,閃著飽蓄銳氣的動人光芒。他雙手叉腰,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這幾步中,他腦海里一定掀動著大波巨瀾,他心頭上一定沖騰著愛和恨交織的烈焰……
當再次走近窗前時,他伸手推開了玻璃窗,讓晚風撲進來,掀動著自己頭上稀薄的白發(fā)。窗外已經(jīng)籠罩著寶藍的夜色,天際輪廓線上,璀燦的燈火與閃動的電弧光交相輝映。他默默地望著遠方,許久許久,才用并不高亢的聲音,深沉地回答說——
“我愛咱們中國。我要她繁榮富強。我相信咱們的黨?!?/p>
(六)
蛋青色的天光映進屋里。還很早,伸腕看表,才四點過一刻。
我失眠了。弟弟今夜睡得如何?
我聽見了腳步聲。是他,穿著拖鞋朝我屋里走來了。
我閉上眼睛,仿佛仍在沉睡。
腳步聲在我床前停住了。一秒、兩秒、三秒……我在心里計算著。弟弟怎么還沒動靜?
忽然,弟弟的兩只手扶住了我的膀子。他還沒推我,我就主動把眼睛睜開了。
“哥,”弟弟坐到我床上,眼睛睜得很大,開門見山地問我,“你說,老盧為什么不說那些個‘套話?我以為他要長篇大套講一頓,沒想到就那么簡單的三句……”
“是呀,”我把雙手枕到腦后,望著天花板上的第一縷晨光,沉吟地說,“老盧真能對癥下藥……”想了想,我便一下子坐起來,拉住弟弟的手,誠懇地說:“他一語道破了你們這號人的病根——連祖國都不懂得去愛……”
弟弟甩開我的手,好象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氣憤得臉頰上的肉直跳,大聲駁斥說:“你胡說!……”
我抓回他的手,緊緊地攥著,不容爭辯地教訓他說:“我知道,你們當然不反對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可你們喪失了信心!你們滿眼是流毒、阻力、困難、挫折、陰暗面……你們自以為‘世人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擺出一副看破‘紅塵的臭架子??梢形艺f,你們是十足的沒皮沒臉!說穿了,你們是對黨、對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失去了信仰!……”
“這能都怪我嗎?!”弟弟掙脫了我,激動得身簌簌發(fā)抖。突然,他狂怒地一下子脫去了背心,用指頭點著左胸朝我喊:“你看呀!”
在弟弟那黝黑的、結(jié)實的、隆起的胸脯上,有著兩個并排的、米粒大的傷疤。
啊,回想起來了:那是一九七0年,弟弟因為爸爸的“假黨員”帽子沒有摘掉,任憑如何努力也加入不了紅衛(wèi)兵。有一天,他問紅衛(wèi)兵的負責人:“得怎么著,你們才信得過我?”那個中林彪、“四人幫”流毒很深的紅衛(wèi)兵負責人,絕非開玩笑地說:“你要真是‘三忠于、四無限,就得天天把毛主席像章別到肉皮上!”弟弟聽完,當場便毫不猶豫地把鑄有“四個偉大”字樣的紅像章,狠勁別到了左胸的肉皮上……可是,由于爸爸、媽媽和我堅決阻止他繼續(xù)這么做,他竟始終未能加入紅衛(wèi)兵!……
“看見嗎?”弟弟用拳頭擂著胸脯,大聲告訴我,“受傷的不光是外頭,是里頭、里頭!——懂嗎?”
啊,弟弟的雙眼,進射著令人不忍直視的光……
我撲上去,緊緊地、緊緊地摟住弟弟那熱烘烘的身軀。人們啊,記住吧,世界上發(fā)生過這樣的悲劇!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敵人,不是用公開謾罵、攻擊的手段,而是用把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奉為宗教圣經(jīng)的手法,動搖、摧毀了一批人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信仰!……治愈這部份人受了傷的心靈,恢復他們對真理的信仰,該是多么緊迫、多么崇高的任務!
可是,我并沒有原諒弟弟本身。弟弟,我的好弟弟,你若愛我們的祖國,你若要她繁榮富強,你怎能繼續(xù)這般消極地生活?!
(七)
媽媽回來了。
媽媽是中午到家的。她知道弟弟這個月上早班,得下午兩點半才能到家;洗漱完畢,剛落座到躺椅上,還沒接過我遞上的熱茶,便迫不急待地問道:“曉雷如今究竟怎么樣?”
“開始步入‘紅塵。主要是廠里發(fā)生了好多變化。加上爸爸他們單位來人找了我倆,說等您回來就開爸爸的追悼會,徹底平反昭雪。不過他信心仍然不足。廠里搞整頓很費勁,原來頂著大慶式企業(yè)的名兒,好多人過慣了弄虛作假的日子,矛盾都掖著捂著。如今每邁一步,都少不了遇上‘四人幫的流毒。所以,‘沒意思的口頭語,有時還掛在他嘴上……”
媽媽捧著保溫杯,全神貫注地聽我敘述著一切:關于老盧、朱瑞芹,關于那個難忘的清晨……
我忽然想起:媽媽剛走完萬里路,便煞住話頭,勸她先休息,下午再談。她同意了。兩點半,她睡完午覺,走過來問我:“曉雷該回來了吧?”
“可不是?!蔽易呓翱?,朝大街上望去。街上飄著霏霏細雨,兩旁的槭樹呈現(xiàn)出墨綠色,來往行人穿著雨衣、打著各色雨傘,猶如朵朵移動的、潤澤的花。哪有弟弟的身影?
三點半,弟弟還沒回來。三點四十五分左右,有人敲門。誰?
我去開門。是朱瑞芹。
媽媽還是頭一回看見她。
我給媽媽介紹:“這就是朱瑞芹?!?/p>
媽媽上下仔細地端詳著她:“啊,草斤芹,不是鋼琴提琴的琴。”
朱瑞芹大方地微笑著,對媽媽說:“伯母,您在等曉雷吧?他現(xiàn)在還不能回來,他還得想一想,他還沒有下最后的決心……”
“什么?”媽媽吃驚地問,“他還沒回家的決心?”
“不是!”朱瑞芹笑出了聲來,“他還沒有當質(zhì)量檢查員的決心!”
可是媽媽和我還是摸不著頭腦。
朱瑞芹這才一五一十,放機關槍似地告訴我們:“老盧找他談了,讓他當車間的質(zhì)量檢查員。原來的質(zhì)量檢查員不行,根本就沒有質(zhì)量概念。老盧這回可下了最大的決心,他不光撤了那號思想作風不正的質(zhì)量檢查員;有的人思想、品質(zhì)沒得說,正派人兒,他也給撤了。因為技術上不過硬,把不嚴關。他上午十點鐘找曉雷個別談話,動員他‘還俗,當個鐵面無私、克丁克卯的檢查員,曉雷沒有立刻答應。他說考慮考慮,明天回答……下了班他就找我,跟我說了這個事兒,問我:‘怎么樣?我說:‘老盧來真格兒的,咱們應該支持他。大家都來真格兒的,四個現(xiàn)代化準有希望。我倆一塊出了廠,邊議論邊朝前走,忘了朝這邊拐彎,一直走到鼓樓那邊去了。我提醒他:‘你媽媽不是今天中午到家嗎?他犟著脖子說:‘我要作出了決定再回家,我要獨立思考……我們恰好走過建筑工地,正蓋十二層大樓,那工夫還沒飄雨星兒,卡車開來開去,掀起一陣陣的塵土。我拉拉
他衣袖說:‘瞧,‘紅塵多美,‘紅塵里有大高樓!他笑了笑,沒說什么。又往前走了一段,他站住攆我了,他說:‘我要真正地獨立思考,我不要你陪著。我說:‘瞧你這德性勁兒!轉(zhuǎn)身就自己走了……我怕你們等他等得著急,所以來告訴你們一聲?!?/p>
媽媽聽完,二話不說,拿起雨傘就要往外走。朱瑞芹挽住她胳膊說:“我陪您去,我知道他在哪兒!”
媽媽走了,朱瑞芹也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走到窗前,出神地望著被細雨潤濕了的、閃著藍光的大街。弟弟正在遠處街道上踽踽獨行,還是正朝家里走來?他已經(jīng)決定,當一個熱衷于“紅塵”中事的質(zhì)量檢查員,還是打算仍舊留在“紅塵”之外,當一個憤世嫉俗而又無所作為的人?
遠處什么地方,打樁機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幾輛十輪大卡車,滿載著建筑材料,從大街上駛過;五樓陽臺上有人在跟著收音機學法語,反復地念著一個什么句子;二樓下那個十六歲的胖姑娘,照例在彈奏著一首指法復雜的鋼琴練習曲……向四個現(xiàn)代化進軍的時代步伐橐橐可聞,周圍是沸騰的、充滿希望的生活。而弟弟,我的親弟弟,他那受了傷的靈魂,卻還沒有完全蘇醒過來,他還在“紅塵”邊緣上猶豫著……
是的,我們需要為弟弟這批青年創(chuàng)造更加有利的外在條件:更多的真話,更少的反復,更具體的成效,更豐富多彩的精神食糧,更能施展他們聰明才智的廣闊天地……可是,歸根結(jié)底,卻又有賴于弟弟他們自身的醒悟、決心和毅力……
為了我們的祖國,為了我們的民族,我真想把雙臂伸出窗外,大聲地呼喚——
醒來吧,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