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韶華
十月三日,我收到妻的一封來信。信上告訴我一個興奮的消息:她找到了工作,希望我星期六到她那里去玩。讀完信,我高興得像小牛犢一樣跳起來。多少個白天黑夜,為妻的工作焦慮著,多少次,我為她沒找到工作對她生氣,責(zé)罵她“無能”、“沒出息”。妻呢,也常為自已不能工作感到羞愧痛苦。但每當(dāng)我生氣時,她總是安慰我:“韶華,忍耐一下吧!我會找到工作的?!毕氩坏浇裉焖徽业搅斯ぷ?。從此我們可以不必再為錢米問題吵嘴了,這怎么能不叫我高興呢!但是,妻找到的是什么工作呢?她信上并沒有告訴我。
星期六晚飯后,我乘車來到妻的住處——七星崗。我剛下汽車,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呀!你到底來了!我到這里來了三次,每次都等了一點多鐘……”在路燈的照耀下,我清楚地看見了妻那付掛滿笑容的臉。她今天穿著一件紅花色的解放服,小辮上還特意扎了雙水紅色的蝴蝶結(jié),配著她那細小的身材,顯得格外年輕好看……。我真想上前去擁抱她??墒?,看到她手上還抱著一個約一歲的娃兒。她見我呆呆地盯著她,羞澀地說:“緊站著干什么?走吧,我的住處轉(zhuǎn)彎就是?!蔽腋咧?,問她:“你抱的是誰的娃娃?”
“是王同志的,她有事出街去了?!逼藁卮鹫f。
我們默默地走著。不到三分鐘,妻在一座西式洋房面前站住了。她向我說:“我就住在這里,寢室在樓上。王同志他倆也住在樓上,你跟我來吧。”我跟她到了寢室。她扭開了電燈,給我倒了一杯開水,便拿了面盆出去了。我趁這瞬間,打量了這間房子。我看著看著,止不住浮起了微笑;妻能在這里生活是多么幸福??!可是,妻到底是干的什么工作呢?我正在猜想,妻一手抱小孩,一手端著洗臉水進來了。我從她手中接過了臉盆,便坐在床上一面擦臉,一面向妻問道:“你在這里作的什么工作?”
“就是這個工作?!逼抻檬种钢『⑿咔拥卣f。
“什么?保姆?幫人?聽人家的使喚?……”我霍地一下跳起來,手上的洗臉帕也掉在地上。我的眼睛死死地向妻蹬著,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全身火辣辣的。仿佛周身蒙受了極大的羞辱一樣。好半天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句話來:
“真想不到是這個工作?!愫喼笔窃诮o我丟臉!”
“韶華:為啥要這樣……這不同樣是勞動,是工作么?”妻帶著凄涼而委屈的聲音回答我。她的話沒說完,
便伏在床上嗚咽起來。孩子也哇哇地大哭。
“什么工作?勞動?你就在這里干一輩子吧,我走了?!蔽覛鉀皼暗叵蜷T邊沖去。
妻聽說我走,便連忙起身將我拖?。骸耙呙魈熳甙桑囎涌焓瞻嗔??!闭跉忸^上的我,根本不聽她的,把她掀在床上。這時,孩子哭得更厲害了。我走近門邊,忽然從隔壁房間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梅娘娘,娃兒在哭什么?”
“啊,她要我抱到街上去找你?!闭趥牡钠蓿幻娌裂蹨I,一面哄著孩子:“好,不要哭了,你媽媽回來了?!闭f著,便抱著孩子出去了。
房間里留下我一個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捺住氣,悶坐在床上。幾點鐘以前,我還以為她在某個機關(guān)和工廠工作,還準備今晚祝賀她,一同愉快地度過這周末。誰知一切想象都成幻影。大學(xué)生的妻子給人家做傭人,抱娃兒……羞辱呀,羞辱呀!……。我正想著這些,妻轉(zhuǎn)來了。她嘴上露出苦笑,眼中含著淚水,低聲向我說:“王同志請你到客廳去玩?!蔽冶鞠氩蝗?,然而又不能沒有禮貌,只好忍著氣去了。
女主人熱情地招呼著我。她怕我沒有吃晚飯,便從妻身上接過孩子,叫妻去買點吃的東西。我連忙勸阻她。但女主人還是叫妻去了。
妻走后,女主人便和我隨便攀談起來。她對學(xué)校生活很感興趣,問起我很多情況。當(dāng)她聽到我是學(xué)教育專業(yè)時,連聲贊嘆道:“太好了,太好了!人民教師,靈魂工程師!我愛人還不是在大學(xué)作講師,今天有事沒有回來。我也在幼兒園工作。哈哈,大家都是同行道的?!?/p>
后來話題轉(zhuǎn)到妻身上。
“你愛人性情很好,在我生平中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好的性格。她既不多言多語,做事又勤快,又踏實。真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女主人夸獎似的說。
“嗯!……”我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我也覺得妻的溫順淳樸的性格是無可非議的。
“她才來時,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同樣是勞動嘛,只不過社會分工不同而已。在出席全國社會主義青年積極分子大會上,不是也有飼養(yǎng)員、炊事員,他們不也是很光榮么?你說呢?”她一面談,一面用眼望著我,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見。頓時,我臉上馬上紅了起來.接著,她又說:
“你愛人還有些文化,如果她肯學(xué)習(xí),還不是可以抽時間到業(yè)余中學(xué)去讀書,你也可以作她的家庭教師!”
女主人說到這里,妻右手端著一大盤●菜,左手拿著一瓶酒進來了。女主人立即收住話題,把孩子放在沙發(fā)上,起來幫助妻擺杯盤碗筷,并招呼我和妻入席。在席上,我們又談了關(guān)于教育,關(guān)于幼兒園的工作,后來還談到了目前的大辯論等。在我們談話中,妻在一旁也偶爾插一兩句,但都用眼睛瞧瞧我,似乎怕我批評她說錯。后來也就一起談開了。
散席時,已是十二點。也許是神經(jīng)過度緊張,再加上喝了點酒,我顯得非常疲勞。女主人便叫我們?nèi)ニ?,并囑咐我們早上晚點起來。我走回妻的寢室,倒在床上便朦朧地睡去了。
這天晚上,我做了許多惡蘿:我似乎在與妻打架,女主人又來拉開……又好像有人拼命地追趕我…………。終于,工廠的汽笛聲把我驚醒了。乳白色的曙光從窗戶射了進來。我想起昨晚上發(fā)生的一切,也好像是夢一樣。女主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留在我的記億中。我以前所認識的幫人就是作人家的奴婢,女主人一定是一個兇惡的刻毒的太太;可是今天這位女主人對我的妻卻像姊妹一般,對勞動還有深刻而正確的認識。而我卻是以舊眼光來看今天的一切。平常我在討論會上也會說一套什么“勞動創(chuàng)造一切”、“知識分子要改造好,應(yīng)參加實際勞動鍛煉”等??墒亲蛲韰s粗暴地對待自己的妻子。她哪里錯了呢?她誠實地參加勞動,贏得了人們的敬重,這是她的光榮,難道不也是我的光榮?怎么是“給我丟臉”呢?想到這里,我看了看身邊的妻,她安詳而自然地睡著。眼角上還留著淚痕。我想昨晚她一定哭了。這時,我的心像針一樣扎著。真想給她干點什么。我穿好衣服輕輕地走下床來。忽然看到屋角的一把帚帕。于是,就拿起它,澆著些水,來回地在弄臟的地板上擦起來……
妻終于醒了。她跳下床來,詫異地盯著我。忽然,她眼睛轉(zhuǎn)幾轉(zhuǎn),眼眶里充滿了淚水,一下?lián)涞轿业膽牙铮卣f:“韶華,你太好了……”這時,我也禁不住滴下了淚水,用手撫摸著她,帶著歉意地說:“萍,昨天是我對不起你,請原源我。以后我再不這樣了。你就在這里好好地干下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