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濯
去年十月,我從鄉(xiāng)下作完土地改革回來,住在吳家溝村:這是個老解放區(qū)的村子,我挺高興。
我到解放區(qū)還不過半年,剛一到,就去新解放區(qū)下鄉(xiāng)工作改造自己去了。哎呀,解放區(qū)就是感動人!你看新區(qū)農民那個訴苦斗爭的勁!那翻身以后支前生產的熱火……真給了找很多階級教育,我每日里總是心跳的制不住。不過,新區(qū)到底解放時間短,農民文化又低,政治開展就是慢些,單說那股自私自利,小氣保守勁,想起來也就有些叫人搖頭,沒辦法,我想:老區(qū)一定不同!這回到了老解放區(qū),我就下了決心:要老老實實地向農民學習,首先跟房東學起。
好!這回我的房東還是個老共產黨員!這機會真是太難得了!你看,搬到他家的頭一天,他就領著他十歲的小子給我掃炕糊窗戶搬行李家具,我要借什么,只要他有,方便的不行。住定了以后,他短不了上我屋里來拉扯個時事,還常常問寒問暖問吃問住,親熱的不行;他小孩也每天讓我教字教歌說笑話……真是分毫不假的一家人!當時我心想:到底是老解放區(qū)!這樣的光景,不就是自由愉快的新生活么!
不過,天底下的事精密在也捉摸不定。不知怎么一下,我跟房東忽然人不知鬼不覺地鬧出稀罕事情來了!
節(jié)氣已經是冬至了,我們機關開始生煤火。為了節(jié)省,我們沒請匠人盤爐子,自己下手干。這天,我搬來了般爐子的材料,向房東借了泥板和锨,就張羅起來。房東進來了,他非要替我盤不行;這我那能答應!他說甚么我也不聽,硬把他推開了。他在一邊看著我動彈了一會,外邊有人叫他有事,他卻忽然“唉!唉!”嘆了一陣氣,像有甚么不高興似地走了。我倒沒在乎,也壓根就沒注意他,找做營生著實是不抵事,后來有幾個同志幫了幫,爐子盤起了,家具也還了,我就拾掇生火了。不想從這以后,房東待我卻不如以前那么熱火了,借家具他也不如過去痛快了,他父子倆也不再上我屋里來了;有一天我想向他買點棗熬水喝,他房上那么些,可就是不賣給,只叫他小孩抓來一小把把;我爐子底下的煤渣積多了,要借他的筐和鐵锨給鬧出去,他筐是攏在院里由我便,锨卻怎么也不借,說是尋不見;你看這是什么話!我氣得不行,心中不覺想起了兩個字,保守!我知道,莊戶人對他們的農器家具是最小氣的;我頭一回盤爐子借了他的锨,他就老大的不樂意,這回竟干脆不借了!掏點爐灰,莫非就會使壞你的锨?怎的這么保守???偏偏事情也湊巧:我房東叫吳保明,這村子是個一家村,他的輩份挺大,差不多的人起碼也叫他“保叔”,我心里話:甚么“保叔”!明明是“保守”嘛!唉。農民歸根總是農民!沒辦法!我又搖頭了。
這么一來,事情越出越奇了。也不知是我這眼睛變了,還是房東變了:反正往后我盡見到些房東的保守勁。好比說,他家豬圈邊上有個茅房,這茅房圍墻太矮,蹬腳的地方土塌了,每回我總寧愿多跑兩步道。上野地里去,誰知房東卻記住了這;以后不久,有一天他叫我出去,領我走到茅房溝邊,我見圍墻壘高了,蹬腳的地方也修了修,還鋪了兩塊石板,房東并且用腳在石板上踩了踩,對我說:
“結結實實,干凈利落!又衛(wèi)生!這小茅房這下可不賴啦!往后你少跑兩步道,上這吧。”
我笑道:“行!”他又指著茅房角落一堆土圪塔說:
“拉屎使那就行!那是我特為挑的凈土圪塔,不臟,你們那廢紙片片,可有用哩!往后就……就甭糟塌啦!”
我心里頭又生氣又覺著好笑,——土圪塔怎么便?往后,上到上他的茅房,可就是不使那士圪塔。有一回,他卻拿了個破簍子到我屋里來,晃著簍子說:“給你們盛廢紙吧!廢紙積多了,我給你們使水浸了搓成球球,我出力跑道賣給紙廠里:作你們的生產。你說行么?”
這倒是好事,我當下就答應了??墒?,講說起賣價分紅,他卻要他六咱四!你看他這勁!我差點發(fā)火,我說:“那我寧愿扔了?!彼埠孟裆藲?,他道:“是我出功夫出力氣哩!再說,就要不出這主意,你們還不是得永輩子扔了?同志,說聲“扔了”不費事,可這也是扔了老百姓的公糧哩!”我不禁紅了臉,但總算忍下了一口氣,又費了半天口舌,才共同決定了個對半分。
打這以后,我們的來往又多了些,而我看著他一言一語一事一物,好像都那么股小心眼保守勁。沒幾天,他并且活動來活動去,差不多把我們機關每個屋子里的廢紙都包下了,你看他那自私的心眼多能,我對他這股勁慢慢也懶得生氣了,我只覺得自己挺開朗,覺得這農民挺可笑!我也就再不結記什么,并又很自然地跟他接近,碰對了還開句把玩笑。有時候,跟機關的同志們閑聊天,若是議論到我的房東,我總爽朗地笑著告大家說:“那人才是個名符其實的‘保守哩!人們不都叫他‘保守(‘保叔),他自己不也答應?哈哈,真是個典型人物!”我們有兩個同志附和著我笑著,并夸說我這個發(fā)現(xiàn)挺夠味,我高興的很。
但吳保明這家伙又逼得你不能不生氣!前些時為使锨的事他那么小心眼,這陣子我讓他占了點便宜,又主動跟他親近些,他對我就一點也不注意,隨隨便便胡來了。
有天黑夜,我沒事作,就翻箱子找出了我保存多年了的舊日記,捎帶還找出半截紅洋蠟,于是我點上了洋蠟,吹滅了油燈,翻開日記,日記上貼了我自己和過去男女朋友們的好多照片,還有朋友們的簽名和題字,特別是記載了我多年實質的生活和我寫的一些詩跟散文,我看得挺上勁,有時笑,有時心跳,有時覺得自己過去真幼稚,有時又覺出自己過去也還是勇敢進步,對照片我更感想很多。正在這時,房東父子倆進來了,他們許是沒怎么見過紅洋蠟,并且又發(fā)現(xiàn)了我那些照片,不覺一家伙往桌旁一撲,想搶著看:好!這一下洋蠟猛不防給碰倒了,蠟油流到日記本照片上倒甭說,還把日記和照片燒壞了幾篇!我氣炸了,房東卻趕忙伸過兩手,許是想救我的日記本?我可不受他那番好心!我忙兩手抓住日記本往懷里一拖!誰知人家的手正按在本子上,這就又扯破了兩片!屋里燈滅了,房東給點著油燈,“咳咳嗨嗨”地里怨了半天自己,又罵了他小孩兩句,又一個勁問我:“礙事不?毀得多呀不?”我把日記揣在懷里,扳著臉直盯住油燈,一個字也沒啃,這么給了人家個老大的下不去,不聲不響地把人家攆定了。
為這事我一兩天沒搭理房東,他好幾回像是要跟我說話賠情,我也沒哼,鬧得他也很像不痛快,還揍了他小孩一頓,一邊罵道:“誰叫你老上人家那去瘋瘋顛顛?那又不是你的家!看你搗人家的亂吧!看你沒長沒短吧……”接著又是一頓揍。我實在看不過意了,也覺著自己那么積恨生氣的實在沒意思,這才跑去拉開了小孩,并說了一氣打小孩不對,我跟房東也就又算和解了。不過這時天津已經解放,北平眼看也快了,我高興得又是整天心跳,想著我對北平挺熟悉,調接管干部的時候,頭一批沒調我:我提意見上去了,估計八成會調的,因此我忙著收拾行李、清理文件、給朋友寄信……大晌沒跟房東談什么:只是我清理行李箱子包袱的時候,房東一家子卻老擠進我屋里來,我每一件東西他們都要盯住看半天,那小孩還指指點點叫叫嚷嚷地,我挺不痛快。但我也沒閑心思生氣,想著反正這農民們就是這股勁,沒法!我私下里搖搖頭!算了!看就讓他看去!嚕嗦就讓他嚕去!(未完)